就在野狼酒吧的喧嚣与幸福几乎要满溢出来之时，远在荒坂塔那冰冷、肃穆的顶层，气氛却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压抑得令人窒息。
天堂公司那边或许是“岁月静好”，但作为虎爪帮幕后靠山的荒坂公司，此刻的感受绝谈不上美妙。
虎爪帮，这条豢养多年、用于在夜之城阴影处撕咬的恶犬，对于庞大的荒坂帝国而言，或许确实微不足道。但问题的关键，从来不是狗的死活，而是打狗主人的脸面。尤其是在与老对手军用科技暗斗日趋白热化的关键时期，天堂公司以如此迅猛、酷烈的手段覆灭虎爪帮，无异于在荒坂精心维持的权力棋盘上，公然砸碎了一枚棋子，更是在所有旁观者面前，狠狠给了荒坂一记响亮的耳光。这已不是简单的街头帮派火拼，而是一种极具象征意义的挑衅。
“赖宣，你怎么看？”
空旷而极具和风美学的房间里，荒坂华子跪坐在榻榻米上，身前的全息屏幕亮着，映出荒坂赖宣那张似乎永远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与桀骜的脸。他此刻正身处自己那间堆满了反叛摇滚乐纪念品的私人休息室，与华子这边的传统肃穆形成鲜明对比。
华子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要给天堂公司一个教训吗？”
自从上次赖宣主动邀请华子一同外出，近乎笨拙地体验了一次“普通兄妹”的商场之行后，横亘在两人之间数十年的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虽远未到“相亲相爱”的地步，但至少不再是见面无言、视若仇寇的状态。
这次意外的破冰，在荒坂内部引发了微妙的反响。华子身后，那些主张稳健、更倾向于通过商业与政治手段巩固地位的“鸽派”元老，将赖宣的邀请解读为一个积极的信号——或许是这位离经叛道的继承人终于开始意识到家族纽带与内部稳定的重要性。他们乐见其成，甚至顺势鼓励华子与赖宣恢复更密切的接触，以期能潜移默化地“驯服”这头难以控制的雄狮。
而对于自幼深受传统熏陶、将“血脉羁绊”视为不可动摇准则的华子而言，于公于私，她都没有理由拒绝这份来自兄长的、迟来的亲近，以及背后派系的默许。
而赖宣身后的“鹰派”，那些崇尚武力、主张以铁血手段扫清一切障碍的军方与极端忠诚分子，见到一向与他们针锋相对的鸽派主动释放缓和信号，更是求之不得。在他们看来，这是鸽派的“服软”，是赖宣大人威望提升的体现。内部斗争的暂时平息，意味着可以将更多精力投向外部敌人，他们怎么可能反对？
于是，在这种各方势力心照不宣的默许与微妙算计下，荒坂内部长期尖锐对立的鸽派与鹰派，竟罕见地呈现出一种表面上的协同，暂时将目光共同投向了外部——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兴势力，天堂公司。
荒坂赖宣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条斯理地端起桌上那杯色泽深邃的红酒，轻轻晃动，置于鼻下嗅了嗅那复杂的气息，然后才浅浅抿了一口，任由酒液在舌尖回味。这番从容不迫的姿态，与讨论内容的紧迫性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放下酒杯，目光透过屏幕，锐利地落在华子平静无波的脸上，缓缓问道：
“华子，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们’的意思？”
问题问得直白，甚至有些失礼，但在这对兄妹之间，尤其是在涉及派系立场时，这种直白是必要的。“你们”指的自然是华子背后，那些以稳健和传统自居的鸽派元老。
这背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含义。如果这只是华子个人因被冒犯而产生的恼怒，那不过是大小姐的脾气，可以安抚，可以引导。但若是鸽派整体的意思，那性质就严重了——荒坂赖宣不得不怀疑，那些老家伙是不是想借天堂公司这个由头，在荒坂主力被六街帮（及其背后的军用科技）和天堂公司牵制时，趁机在内部进行某些权力调整，甚至……是针对他本人的布局。
华子似乎早已料到兄长会有此一问，她轻轻摇了摇头，动作优雅而肯定：“你不要想太多，是我的意思。”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属于荒坂家族成员固有的高傲，“我只是觉得，像天堂公司这种不知所谓、胆大包天的小角色，居然敢公然撩拨荒坂的胡须，若不加惩戒，日后岂非什么阿猫阿狗都敢上来吠两声？即使虎爪帮只是一条……不怎么体面的看门狗，”她选了一个比“拉皮狗”稍显文雅的词，但意思相同，“它也是有主的。”
听到这个回答，赖宣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身体也微微向后靠去。是华子自己的意思，那事情就简单多了。
“华子，你看问题还是太片面了。”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教导的意味，其中或许还掺杂着一丝对妹妹“不谙世事”的复杂情绪。在他心中，与从小被当作继承人、在残酷的权谋斗争中浸淫长大的男孩不同，作为荒坂家的女儿，在父亲荒坂三郎那个老古董的眼里，华子天生就是一件精美的瓷器，是用来在必要时进行政治联姻、换取更大利益的筹码。只不过荒坂帝国扩张的速度超乎想象，才让她这份“价值”暂时未能派上用场。华子虽然聪慧，也有自己的幕僚和鸽派元老的指导，但那种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对全局和危险的直觉，终究还是弱了些。
“赖宣，你有什么想法。”华子并未因兄长的直言反驳而动怒，她非常有自知之明。在涉及具体行动和战略判断时，她清楚赖宣的经验和视角远胜于她。她微微前倾身体，摆出了虚心听取意见的姿态。
“那就先从天堂公司的实力说起吧。”荒坂赖宣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脸上那惯有的漫不经心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企业战略家的严肃与凝重。“天堂公司至今为止表现出来的实力，虽然账面资产和规模还达不到真正的巨头水准，但他们展现出的那种……诡异的科技树，高效的作战方式，都说明他们绝非普通的街头暴发户。我怀疑，他们背后站着的是俄联邦，是那群躲在铁幕后面的北极熊伸出来的手套。”
“俄联邦……”华子轻声重复着这个几乎要被世界遗忘的名字，眉头微蹙。在她的认知里，那是一个遥远、封闭且与当前全球资本秩序格格不入的国度。
自第四次企业战争后，因遭受难以估量的损失，俄联邦便彻底锁死了国门，如同一头受伤的巨兽退回冰原深处舔舐伤口。由于战后利益分配中它所得甚少，加之其独特的人种构成以及即便在衰落后依然令人生畏的、传承自克格勃时代的精锐特工部队“泽塔”，导致外部企业对那片广袤的冻土知之甚少。
即便是荒坂、军用科技这样的超级企业，也对那片被认为资源匮乏、市场封闭的苦寒之地提不起多少兴趣。在顶层战略圈里，一个心照不宣的共识是：与其耗费巨大代价去撬开那道锈蚀的铁幕，不如将资源和目光投向更具潜力的月球轨道乃至火星殖民地，那里的回报显然更为可观。
“俄联邦……终于忍不住要从那个硬壳里钻出来了吗？”华子感到不解，一个自我封闭了半个多世纪的国度，为何会选择在此时、此地，以一家新兴公司的形式介入夜之城这潭浑水？“这里有什么值得它们图谋的利益？就算它们真的要重返世界舞台，目标也应该是更宏观的战略要地，而不是夜之城这座……罪恶之都。”
“华子，你忘了。”荒坂赖宣的声音低沉而郑重，他直视着妹妹的眼睛，仿佛要唤醒她记忆深处某些被尘埃覆盖的历史课本。“你忘了一百多年前，俄联邦是如何诞生的。它并非源于纯粹的资本贪婪或家族传承，它是由一群……理想主义者，怀着建造一个公平世界的乌托邦梦想而建立的国家。”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既有对那种“天真”的不屑，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虽然在战争中，它们这种‘愚蠢’的理想主义让它们几乎流尽了血，濒临灭亡，被迫龟缩起来。但现在已经过去快一百年了。谁又能断言，它们没有在漫长的寒冬中舔舐伤口、修正错误？或许，它们认为时机已到，又打算拖着它们那套不合时宜的理想，重新出来‘拯救’这个被公司和资本‘腐蚀’的世界了。而夜之城，作为‘公司主义’最极致的象征，无疑是最好的靶子。”
度。那份蓝图是如此宏伟，那份初心是如此耀眼，以至于在无数个被家族责任和虚伪面具压得喘不过气的深夜里，他都会为之悄然神往。
它们的理想是伟大的。
正因如此，它们的失败才显得格外可惜。他见过档案里记载的，那个巨人是如何在内外交困中步履蹒跚，如何在理想与现实的残酷碰撞中逐渐僵化、异化，最终在一场浩劫中轰然倒地，虽然未曾完全粉碎，却也只剩下断壁残垣。那是一曲理想主义的悲壮挽歌。
在华子看不到的角度，赖宣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是对俄联邦的惋惜，而非认同。
作为隐藏在帝国核心的革命者，他比谁都清楚那段历史。那群理想主义者的初衷是伟大的，正因如此，它们后来的僵化与失败才显得格外可惜。
它们想重建灯塔，而他却要引爆核弹。
俄联邦试图用集体的理想对抗公司，而赖宣的道路截然相反——他要利用公司本身的规则和资源，从内部将其彻底焚毁。一个试图在冻土上重建秩序的理想国，如何去解构一个本身就以秩序为名的牢笼？
它们不可能成功。这种尝试只会打草惊蛇，扰乱他精心布局的棋局。
他可以同情理想，但绝不会被天真的悲壮牵连。他的路，必须独自走到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