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希孝看着这不成器的侄子,无奈地叹了口气,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释道:“你这脑子……
进赌场下注,有谁是一上来就把全部身家一次性押上的?
不都是先下点小注,看看风色,熟悉一下赌局,再决定后续如何加注吗?”
一听用赌场作比,朱时泰立刻“恍然大悟”,频频点头,深以为然:“在理!二叔说得在理!是得先看看牌面!”
朱希忠看着儿子这副德行,气得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心口都跟着疼。
他这倒霉儿子,但凡有那位十岁皇太子一半的心智和城府,他都不至于病入膏肓了,还死死撑着这口气不敢咽下。
生怕自己一死,这偌大的家业和傻儿子立刻就被虎视眈眈的群狼撕碎。
这成国公一脉的基业,交到朱时泰手里,他真的怕会落得和玉田伯家那个败家子(蒋克谦的父亲)一样的下场!
混迹勾栏赌场也就罢了,若是被他那些所谓的“朋友”设下圈套,引诱他作奸犯科,落下天大的把柄……
那些如同鬣狗般盯着勋贵错误的言官御史们,可是如狼似虎!
尤其是他们这执掌锦衣卫、位极人臣的成国公府,更是被清流视为必须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
一旦行差踏错,被抓住确凿证据,成国公府必然迅速衰落,而朱时泰这个蠢笨的继承人,甚至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谁能在他死后,庇护这偌大的国公府,庇护这个不成器的傻儿子呢?
下注皇太子……或许,这看似危险的举动,未尝不是为成国公府寻一条生路,为这个傻儿子找一个未来依靠的机会。
朱希忠望着跳动的烛火,浑浊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决绝。
隆庆六年,六月初三,天还黑得像锅底灰,高仪就揣着一肚子心事,出门往皇城去了。
街边早点摊子的热气混着香味飘过来,他顺手买了两个葱油饼。
一边走一边机械地啃着,嚼在嘴里却感觉不到什么滋味。
不是家里揭不开锅,实在是心里堵得慌,再好的东西也咽不下。
昨儿个下午,宫里突然来了人,不由分说放下好些米面粮油,甚至还有几锭看着就实在的雪花银。
高仪当时就懵了,拉着传旨太监的袖子追问缘由。
那太监堆着笑脸,尖着嗓子原话复述:
“太子爷特意跟贵妃娘娘说的,‘高先生教导辛苦,岂能眼见先生清贫?
’娘娘听了,觉得在理,这才让奴婢们送来的。”
这话像颗小石子,投进高仪那潭死水般的心湖里,溅起了不小的涟漪。
他高仪,跟高拱那种锐意霸道、张居正那种深沉内敛的都不一样。
他骨子里就是个老派读书人,甚至有点认死理,守着那些“君君臣臣”的老规矩。
他之前在内阁混日子,那是看不惯眼下这乌烟瘴气的朝局,不代表他不认同圣人教诲的那套礼法规矩。
恰恰相反,他就是觉得如今这世道,离他心目中君贤臣忠、上下有序的理想太遥远。
才心灰意冷,当起了缩头乌龟,做个万事不掺和的老好人。
老朱家对文臣啥样?
太祖皇帝把士大夫看得比草还贱,后面的皇帝也好不到哪儿去。
君不拿臣当人看,臣心里还能把君当回事?
他高仪伺候过的嘉靖爷,自私刻薄到了极点,出了事就让臣下背黑锅;
刚走的那位隆庆先帝,更是沉迷酒色,连朝都懒得上……
这样的皇帝,凭什么让他高仪掏心掏肺?
可这位年仅十岁的皇太子……
他竟然会留意到自己这个不起眼的讲官日子过得紧巴?
还真的摆出了弟子侍奉师长、晚辈敬重长辈的姿态?
这份突如其来的“师生之谊”,这份意料之外的“君父关怀”!
像是一点微弱的火苗,窜进了他早已冰冷的心窝里。
把那点几乎磨灭了的忠君之心和为人师者的责任感,又给勾了出来。
老话怎么说的?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啊!
但这心头的热乎气还没持续多久,凉意就又冒了上来。
这真是皇太子自个儿的意思吗?
会不会是李贵妃借着孩子的名头施恩,拉拢人心?
或者是宫里哪个高人,比如冯保那家伙在背后指点?
再退一万步,就算太子真有这份心,一个十岁娃娃,懂什么?
会不会也只是被人教着演戏,用权术来收买他?
心里两个小人来回打架,一会儿觉得看到了明君苗头,热血沸腾;
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想太多,纯粹是自作多情。
就这么翻来覆去,胡思乱想,几乎一宿没合眼。
今天是初三,按规矩是皇太子视朝的日子,不用去文华殿日讲。
高仪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像是错过了什么,可同时又暗暗松了口气。
见不到那位让他心思浮动的学生,有点失落;
可不用立刻去面对,不用纠结该用什么表情、什么态度去应对,又让他觉得暂时逃过一劫——
毕竟,昨天他“又”才受了某位同僚的请托,悄悄调整了今日原定的讲学内容,这会儿正心虚着呢。
他魂不守舍地走在清晨的街道上,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
各部衙门的点卯时间比皇帝早朝稍晚,但也差不离。
穿着蓝色、绿色、红色官袍的官员们,从各个胡同口钻出来,陆陆续续汇入通往皇城的人流。
高仪身为阁臣,官袍颜色深,品级高,一路上自然成了焦点。
“高阁老早!”
“阁老!”
“给您请安了……”
问候声此起彼伏。高仪只好不断挤出笑容,拱手回礼,感觉脸颊的肌肉都笑僵了。
不过这频繁的应酬,倒也暂时打断了他脑子里那些停不下来的思绪。
“高阁老!怎不坐轿?步行辛苦,何不上来同行一段?”一个略显殷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高仪回头,只见一顶颇为气派的六抬大轿停在旁边,轿帘掀开,露出一老一少两张脸。
他眯眼辨认了一下,想起来了,年纪大些的是成国公府的朱希孝,年轻那个是玉田伯家的蒋克谦。
哦……是勋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