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卓就是我妈,我叫赵岚!”赵岚站在夕阳前,马尾长发随风而动,像一束燃烧的火焰,在晚霞的映照下泛着微红的光泽。她的脸颊被斜阳镀上一层金边,轮廓分明,眼神坚毅如刃,目光清澈得仿佛能穿透岁月尘埃。她知道,面前这位满头花白、挺直脊背的老人——顾常青,必是母亲萧玉卓的旧友。
远处海港城的天际线正缓缓沉入暮色,港口吊机的剪影在橙紫色的云层中静默伫立,汽笛声断续传来,像是某种遥远记忆的回响。风吹过废弃码头的铁栏杆,发出低哑的呜咽,卷起几片枯叶,在空中打着旋儿,又悄然落地。
“果然……和我猜的一样,你真是她女儿,你们娘俩长得太像了……”顾常青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眼眶瞬间湿润,浑浊的老泪顺着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滑落,滴在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他抬起布满老年斑的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喉结上下滚动,似有千言万语哽在胸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顾老爷子,您冷静点……”萧文快步上前,轻轻扶住老人摇晃的肩膀。他担心顾常青情绪太过激动,身体会承受不了。
“我没事……我没事……”顾常青摆了摆手,声音沙哑却带着倔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三十年的沉默一口气吐尽。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双腕,那里赫然留着两道紫红色的伤痕,是被粗粝绳索长时间反绑所致。由于血液循环长期受阻,他的双手早已麻木,连最轻微的动作都显得迟滞而艰难。
“顾老爷子,您和我妈是朋友?”赵岚忍不住开口,声音微微发颤。她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住在北方河城那个安静的小县城里。母亲从不提及深城往事,只说娘家亲人早已不在人世。可此刻,眼前这个老人眼中流露的情感如此真实浓烈,让她不得不怀疑——母亲是否隐瞒了太多?
“我们当然认识。”顾常青缓缓抬头,望向天边最后一抹残阳,“她是我的小师妹。几十年前,我们一起拜在‘岭南八卦拳’宗师林兆南门下学艺。那时她才十六岁,身姿轻盈如燕,拳脚刚柔并济,是师父最疼爱的弟子。我们朝夕相处,情同兄妹。可后来……一次全市武术表演大会上,她遇见了你父亲赵栋梁。”
他顿了顿,眼神恍惚,仿佛回到了那个喧闹的礼堂,锣鼓喧天,彩旗飘扬。
“不久之后,她便嫁给了他。再后来,他们夫妻在深城生活了一年多,直到你出生。你爸爸先带着你回了河城老家,你母亲刚做完月子,身子虚弱,不宜远行。更关键的是……那段时间,发生了一件大事,让她不得不留在深城整整半年。”说到这儿,顾常青忽然停住,指尖微微抽搐。
赵岚屏息凝神,心跳加快。母亲从未提起这段过往,甚至连一句模糊的暗示都没有。她一直以为,母亲之所以三十年未归故土,仅仅是因为亲人亡故、无牵无挂。可现在看来,真相远比她想象的复杂得多。
“可我妈为什么一次都没提过您?”赵岚终于问出口,语气中夹杂着不解与隐隐的委屈,“如果她早告诉我还有位至亲在深城,当初我在海港城流落街头时,也不会孤立无援……”
“不怪她。”顾常青摇头,声音低沉如风穿竹林,“因为在她眼里……我已经死了。”话音未落,他猛地解开衬衫纽扣,露出左侧胸膛——那一片皮肤坑洼不平,四道深深的枪疤呈菱形排列,围绕心脏位置,触目惊心。疤痕边缘泛白,中间暗红,像是大地干裂的沟壑,记录着一场生死劫难。
萧文瞳孔骤缩,赵岚倒吸一口冷气。
“老爷子的心脏……在右侧!”萧文脱口而出,眉峰紧蹙,声音压得极低,显然,他对人体构造极为熟悉。正常人心脏位于左胸,若子弹击中此处,几乎必死无疑。但眼前这位老人不仅活了下来,还能行走自如——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的心脏天生异位!
“这是枪伤!”赵岚声音发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妈从来没说过这些事?她瞒了我太多……太多……”
顾常青缓缓转过头,目光如刀锋般落在萧文脸上,抬手指着他,一字一顿:“和他有关的大事!”
“我!?”萧文浑身一震,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百乐门七楼那一幕——当顾常青在麻袋中挣扎着爬出时,第一眼看到他,竟脱口喊了一声:“阿华!”那一刻他就觉得不对劲,绝非认错人那么简单。
“你叫什么名字?”顾常青盯着他,眼神锐利如鹰。
“萧文。”
“原来你就是萧文!”老人喃喃自语,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我听过这个名字。可你其实并不姓萧,这姓氏应该源于萧玉卓,她给你改了姓!你知道你亲生父母是谁吗?”
这一问,如同重锤砸进萧文心底。他僵立原地,呼吸微滞。自从记事以来,他从未真正了解自己的身世。只当自己是被人遗弃的孩子,在福利院和其他孩子一样没有亲人。
萧文哑口无言,做不出回答。
“看来你不知道。”顾常青仰头望天,夜色已悄然降临,城市灯火渐次亮起,远处霓虹闪烁,映照在他苍老的面容上,忽明忽暗。
“三十年前,萧玉卓有个表兄,突然从海外归来,衣衫褴褛,神情憔悴,怀里抱着一个男婴。他们父子无家可归,在整个深城,只有萧玉卓一个亲人。可当时她家里只有一间房,实在无法收留。她不忍心看他们露宿街头,便介绍他们暂住在我家。我记得他叫阿华,至于真实姓名,他始终不肯透露,大概只有萧玉卓才知道。”
“后来呢?”萧文瞪大双眼,心脏狂跳,仿佛有什么厚重的帷幕即将被揭开。
晚风掠过笔直宽阔的高速,吹动萧文的风衣衣角,猎猎作响,如同战旗招展。然而周围却异常寂静,连虫鸣都听不见。赵岚站在一旁,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甲嵌进掌心也不觉疼痛。她原本以为自己与萧文只是远房亲戚关系,如今却发现,他们之间竟可能流淌着相同的血脉。
“后来我和阿华成了朋友。”顾常青继续说道,语气平静中透着悲凉,“他会画画,常去街头给人画素描肖像。他的笔触细腻传神,一张画就像活过来的人。可惜啊,那时候人们穷,一幅画最多卖几分钱,还不够他们父子一天的开销。我也穷,是个只会练武的傻小子,帮不上大忙。所以小师妹萧玉卓经常给我们送米送菜,以解燃眉之急。”他说到这里,眼中浮现出一丝温柔笑意,随即又被阴霾覆盖。
“谁想到,好景不长!就在半年后的某个夜晚,一群杀手突然闯入我家。他们手持枪械,面目狰狞,目标明确——就是抢那个孩子!阿华当场被乱枪射杀,十几发子弹打在他身上,血溅满墙……我刚好从外面回来,听见枪声冲进屋子,扑上去和他们搏斗。可对方人多势众,对着我连开数枪,我躲闪不及,左胸连中四枪,倒在地上,意识模糊,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说至此处,顾常青苦笑一声:“可我命不该绝。心脏长在右边,子弹避开了要害。就在这时,小师妹赶到了。她功夫比我高得多,一身黑衣如鬼魅穿梭于枪林弹雨之中,硬生生夺回了孩子,还杀了好几个杀手,逼退其余人。但她看见我和阿华倒在血泊中,以为我们都死了……于是带着孩子连夜逃走,从此杳无音讯。”
“唉……”顾常青长叹一声,声音苍老而沉重,“我是命大,被人救起,捡回一条命。可阿华……他一句话都没留下,就这么走了。我康复后想找小师妹,可河城太远,我又身无分文,如何启程?只能作罢。”他缓缓看向萧文,目光灼热:“萧文,说了你未必信,你和你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从眉宇到神态,从走路姿势到说话方式,全都一模一样。我第一眼看见你,还以为是阿华重生。可紧接着我又看到赵岚,我才明白——这不是巧合,这是轮回!你们又一起回来了……”
顾常青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脸色愈发苍白,额角渗出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他毕竟被困在麻袋里整整一天一夜,滴水未进,体力早已透支。
“阿华!我父亲……叫阿华!”萧文喃喃自语,思绪翻腾,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抬头看向顾常青,眼中燃起希望的火苗:“顾老爷子,你真的第一眼就把我认成了阿华?”
“千真万确!”顾常青斩钉截铁,“不信你可以去问萧玉卓本人!对了,丫头,”他转向赵岚,关切地问,“你母亲还好吗?你父亲怎么样了?”
赵岚勉强笑了笑:“我爸已经去世多年了。我妈还好,就是一个人在河城住着……”赵岚笑容很快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思念与愧疚。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心里一阵酸楚。近两年来,她每个月只敢给母亲打一次电话,每次通话结束,她都会躲在角落痛哭一场。如果不是两年前她任性冲动,替人强出头惹上人命官司,她本可以陪在母亲身边尽孝。
“老爷子,这张画,您认识吗?”萧文深吸一口气,从贴身内兜取出一幅泛黄的画像——正是金夫人的那张三岁孩童素描肖像。
此时的萧文,脑海中电闪雷鸣。他忽然想起一个人——金夫人!那位委托他寻找失踪丈夫与儿子的马来西亚华侨。她曾说,丈夫名叫金义桦,三十年前携子归国后神秘失踪。而“阿华”与“金义桦”,名字皆含“华”字;且都是海外归来,身边带男婴;老家都在深城……
这真的是巧合吗?
如果是巧合,萧文的身世谜团也即将迎刃而解!可这巧合又太过离奇,他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
阿华如果真是他的父亲,亦是金夫人的丈夫!那金夫人必是萧文的生身之母!可问题来了,萧文和阿华这对父子相貌高度相似,为何金夫人与他初次相见时毫无异常反应?除非……她根本不是孩子的亲妈,此前更没见过阿华,两者之间甚至素无交集。
相比之下,萧文更愿意相信顾常青——因为他和赵岚的父母也是熟人,他对赵岚的第一反应,和对他的第一反应是一样的!
这个念头如寒冰灌顶,让萧文脊背发凉。
事已至此,斟酌再三,萧文不得不取出那张画像,他一直不敢把画像留在住所,总觉得带在身上才安心。几天前他还以为这只是个渺茫的寻亲任务,没想到如今线索竟自行浮现。倘若画中男孩真是阿华之子,那毫无疑问——那就是他自己!
而顾常青接过画像,只看了一眼,整个人猛地一震,眼眶瞬间通红。
“这是你小时候的画像,你爸爸亲手画的。”顾常青声音哽咽,“那天是你三周岁生日,为了给你庆祝,我特地杀了家里那只下蛋母鸡炖汤。小卓师妹还亲手给你做了长寿面,鸡蛋整整齐齐卧在碗中央,她说:‘吃了长寿面,孩子一生平安。’后来她要走这幅画,说是留作纪念。她那时正准备回河城,特别舍不得你,总抱着你不撒手……”
顾常青又看向赵岚:“赵岚丫头,这画……是你从你妈那儿拿出来的?”
“不可能……我妈从没让我看过……”赵岚震惊得声音都在发抖,手指不由自主地抚过画像上那个天真烂漫的孩童脸庞,她深知这幅画来自金夫人,怎么可能又变成出自她母亲萧玉卓之手。
“老爷子,这画是一个委托人交给我的。”萧文语气凝重,“她自称金夫人,来自马来西亚,为寻丈夫与儿子,十年前就定居深城,至今未果。”
“你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顾常青惊呆了。这张画明显易主,是否寓意着萧玉卓已遭遇不测!
“最近两天的事。”萧文语气笃定,心底却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我那个委托人自称金夫人,是马来西亚华侨,为寻找丈夫和儿子,她十年前便来到深城定居,可是一直没有找到这对父子!”
话音落下,三人陷入沉默。
突然,赵岚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掏出手机拨打河城老家的电话——占线。
她一口气拨了十几次,始终占线!
她河城老家的电话是老式座机,萧玉卓自己并未配备手机。但占线这种情况以前从未有过!不祥之兆已在三人心头油然而生。
“妈……我妈会不会出事了?我现在就回去!”赵岚嘴唇微微颤抖,脸色越来越白,情绪已然失控,虽未大哭,却眼泪汪汪,声音哽咽,转身就要奔着海港城方向徒步而走。
“别慌!”萧文一把搂住她肩膀,努力镇定,“咱们尽快赶回去!”
可话说得轻松,现实却残酷无比。从海港城到河城,几千公里,火车最快也要三天三夜。河城只是个小地方,没有机场高铁,必须中转三百里外的省城坐长途客运,再坐半天崎岖山路才会抵达。
赵岚情绪失控,转身就要往海港城方向徒步奔去。
“赵岚!”萧文疾步追上,拦在她面前,“你想走着回去?咱们有车!先把顾老爷子安全送回深城,然后我们可以从深城坐火车出发!”
赵岚终于崩溃,像孩子般抽泣起来,泪水无声滑落。她最牵挂的两个人,一个在千里之外吉凶难测,一个刚刚揭开身世之谜,前程未卜——而她,却被困在海港城什么都做不了。
“你们别着急……”顾常青缓缓走来,皱眉叹气,“不如这样,把这事交给我!你们还回海港城办你们的事,不要有异动!我觉得这事的背后错综复杂,就算你们回去了又能解决什么?”
“其实……”萧文面露难色,“赵岚真不适合回去。两年前……她在河城惹了人命官司,不跑的话,最轻也得判个死缓。那她这辈子就彻底完了。”
“嗯,可以理解。”顾常青点头,“她这一点和赵栋梁很像。赵栋梁年轻时就爱管闲事,好打不平。他本该留在深城谋生,可当年也是因为得罪了权贵,才回的河城老家。丫头,你们父女还真是同命相连。”他顿了顿,语气坚决,“你们就听我的吧,让我走一趟河城。把你家详细住址告诉我,再开车送我到火车站,其余的就不要管了,耐心等我消息。”
“老爷子,大恩不言谢!”萧文立刻抱拳作揖,感动至极,却又于心不忍,“我们现在就送你去火车站,可你家里……”
“我家里没人。”顾常青淡然一笑,“老伴儿去世得早,儿女都出国了,我连条狗都不喜欢养。放心吧,我这把老骨头禁得起折腾,在火车上养几天就好了。别耽误时间了,快走吧。”
说着,他刚要迈步,忽然想起什么,笑着提醒:“记得把你的地址留给我。对了,你俩得给我报销路费,我身上没钱!”随即哈哈大笑,笑声苍老却豪迈,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热血沸腾的年代。
“走吧,先上车。”萧文拍了拍赵岚的肩,却发现胖头鱼还在车旁跪着,已跪了大半个小时。
“哎,你走吧,没你事儿了,今后好好做人!”萧文走过去说了句,算是劝告。然后关上商务车中间的车门,快步绕过车头,打开驾驶室钻进车内,拧动钥匙发动引擎。
车子轰鸣着疾驰而去,直奔深城,留下胖头鱼瘫坐在地,浑身湿透,如同刚从水中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