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岳上前欠身，试探道：“老先生……您姓白吗？”
话音刚落，那盘腿坐在石凳上的大白驴猛然抬头，右眼精光一闪，像是被踩中了痛处的野兽，瞳孔骤缩，眉骨一跳。他原本懒散倚靠在斑驳的梧桐树影下，此刻却如弹簧般绷直了脊背，肩胛骨咯吱作响，仿佛随时要扑上来撕咬。
“谁姓白？认错人了吧！”大白驴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磨过铁锈，语气里裹着浓烈的敌意，像冬日山风刮过枯枝，冷得刺骨。他嘴角抽动了一下，露出半颗发黄的门牙，右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膝上的棋袋，指节泛白。
唐岳却偏不收手，反而嘴角一扬，笑意带着几分挑衅：“那您姓驴？”
“滚！你哪儿来的，找抽是不是？”大白驴腾地站起，动作迅猛得不像个年近六旬的老者。他一把抓起面前木盒里的棋子——那是副乌木与象牙拼成的老棋，每颗都磨得圆润光滑——作势就要砸过来。脸上肌肉扭曲，青筋暴起，戾气顿现。那只浑浊的眼珠子里翻涌着怒火，仿佛瞬间回到了十年前那个血雨腥风的时代：那时只要有人敢骂他一句“大驴脸”，他就敢拎着砍刀追出三条街，非得把对方踹进臭水沟才罢休。
“别激动，误会，误会……”萧文急忙跨步上前，一手拦住唐岳，一手轻轻按住大白驴颤抖的肩膀，掌心能感受到那 beneath粗布衣衫下紧绷如铁的肌肉。“老先生，我们来向你打听一个人。”他的声音温和却不容忽视，像春水缓缓漫过焦土，试图浇熄这场即将燃起的怒焰。
大白驴冷冷打量萧文几眼，目光又狠狠剜了唐岳一眼，最终“啪啦”一声将手中棋子尽数掷回木盒，发出一阵杂乱的脆响。他重重坐下，屁股下的矮凳吱呀呻吟，仿佛也承受不住这股怒意。他重新执起一枚黑子，狠狠拍在棋盘上，咬牙切齿道：“打听谁都不认识。”
“哎，你这老头怎么这么说话！”赵岚终于忍无可忍，柳眉倒竖，一步抢前，杏眼圆睁。她一身利落短打，马尾高束，身形矫健如猎豹，周身散发着一股不容冒犯的锐气。
“我就这么说话，都大半辈子了，改不掉！”大白驴头也不抬，声音陡然拔高，像破锣敲在深夜巷口，“你们别闲着没事儿来消遣我，吃撑了吧！滚！”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飞溅，整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大白驴这驴脾气素来操蛋，年轻时能在酒席上因一句话掀桌动手，如今虽退隐江湖，可一旦触了逆鳞，仍是六亲不认，亲爹来了也照骂不误。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对面那位始终沉默的老者缓缓开口了。
“你们……哪来的？”他声音嘶哑、老气横秋，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轻蔑，像是从古井深处捞出来的陈年寒冰。三人齐齐侧目，顿时心头一凛——只见那老人面目全非似的，整张脸坑洼不平，皮肉翻卷，宛如曾被人活生生剥去脸皮又胡乱缝合。左耳缺失一角，右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斜贯至下颌，嘴唇常年歪斜，说话时口水几乎要淌下来。他们心中已然明了：此人必是那个什么“老倔。”
“我们新城区来的……”萧文坦然回答，语气温和，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每一丝细微反应。
“废话，这地方就归新城区管，老城区就没人来过。”老倔垂着眼皮，枯瘦的手指夹着一枚红棋，慢悠悠落下，“将军！”
棋子落定，清脆一响，余音未散。
大白驴表情一僵，手悬在半空，举棋不定。他死死盯着棋盘，右眼几乎要瞪出血来。这一局本是他占尽优势，谁知老倔最后竟藏了杀招，一步反扑，直逼命门。他额头沁出汗珠，手指微微发抖，攥紧了那枚迟迟未落的棋子，指节咔咔作响，仿佛捏着的不是棋，而是自己最后一口气。
唐岳见状，忍不住嗤笑出声：“哈哈……臭棋篓子！”
“你他妈再说一句！”大白驴暴跳如雷，双眼赤红。
“你本来下的就臭 还不让说！”赵岚怒声接话。
大白驴猛地抄起屁股底下的矮凳，呼地一声抡圆了胳膊，狠狠砸向赵岚面庞！木凳带起一阵劲风，连空气都被撕裂出呜咽之声。
咔嚓！
千钧一发之际，赵岚身形一闪，左脚前踏半步，顺势一记左摆拳迎击而出。拳风如刃，凌厉无匹，正中矮凳中央。只听一声爆裂脆响，那实木矮凳竟被硬生生打得四分五裂，木屑纷飞如雪！
眨眼之间，大白驴手里只剩一条光秃秃的凳腿，怔在原地，满脸惊骇欲绝。“啊！”他失声尖叫，还未反应过来，赵岚已欺身而上，五指如钩，精准扼住他手腕关节，稍一发力，便是反拧锁扣！
“啊呀……疼疼疼……放手……放手……”大白驴疼得五官扭曲，半个身子歪斜跪地，冷汗涔涔而下，整条手臂仿佛要断裂开来。他拼命挣扎，却如困兽般徒劳无功。
这一幕，令四周围观的几位老江湖震惊不已。有人手中的烟斗掉落都不自知，有人猛地站起打翻茶碗。就连一向冷酷无情的老倔，此刻也愣住了，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他见过太多黑道狠人，但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出手如此干净利落、力道惊人！
可赵岚就是不撒手。她站在那里，像一尊冷峻的战神，目光冰冷地望着萧文，等他发话。
萧文无奈一笑，心想：赵岚这小暴脾气真是谁也不惯着！但他还是伸手按住赵岚的手腕，低声道：“算了。”
唐岳冒坏了，“爷们儿，说几句软乎话，叫几声好听的不就没事儿了！我告诉你啊，这丫头自幼练武，最擅长小擒拿，你悠着点吧，不然，骨头怎么碎的都不知道！”
“疼啊……服了……奶奶……我叫你奶奶行不行！”大白驴疼得彻底崩溃，脸也不要了，直接张嘴喊赵岚“奶奶”，声音凄厉得像被宰的羊。
“赵岚，算了！”萧文再次出声。
“便宜你了！”赵岚霍然撤手，旋身退后一步。大白驴整个人瘫软在地，抱着胳膊蜷缩成一团，龇牙咧嘴的模样滑稽又可怜，活像个被拔了牙的老狗。
“过来！”唐岳冷笑一声，大步上前，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掐住大白驴后脖颈，像拎小鸡似的把他提溜起来，拖向院子中央。
“哎，你们……”老倔愤然起身，拄着拐杖就要冲上来，却被赵岚一个凌厉的眼神钉在原地。她眸光如刀，杀气未散，老倔心头一颤，终究没敢再动，只得颓然坐下，嘴里嘟囔着什么，却再不敢多言。
“没事，我们没恶意，就想打听个人！”萧文笑着解释，语气平和却暗藏锋芒。他冲赵岚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在原地压阵，随即跟上唐岳的脚步。
唐岳早已把大白驴拎到院子中央。阳光斜照，尘埃在光柱中飞舞，两人身影拉得细长。唐岳将大白驴往地上一掼，冷笑道：“我说，不好受吧！你说你何苦呢？我们也不是诚心跟你过不去，就想跟你打听个人！”
大白驴趴在地上，疼得咬牙切齿，额角全是豆大的汗珠，嘴唇哆嗦着，却倔强地不肯开口。
“听见我说话没！”唐岳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力道不重，却是十足的羞辱。
“老唐，别乱来。”萧文及时拦住，眉头微皱。他知道唐岳性格火爆，但眼下还需从这老头嘴里撬出更多线索。
“听见了，你们倒是问啊！”大白驴终于爆发，抬起头，眼中满是怨毒与屈辱，脸色涨成紫红，像一头濒临绝境的困兽。
萧文蹲下身，伸手托住大白驴腋下，将他勉强扶起，语气放缓：“认识六子吗？”
“六……”大白驴浑身一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神剧烈波动，仿佛这个名字是一把插进心脏的匕首。他喉咙滚动，声音干涩：“认识！我就知道你们早晚找来……你们是警察吧！”
“我是警察！”唐岳冷声回应。
“哼！”大白驴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胸膛剧烈起伏，已然义愤填膺。
萧文抱起胳膊，目光如炬：“六子犯了什么事儿？”
“杀人全家，罪大恶极！”大白驴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他妈混蛋早晚遭报应！”
“说来听听。”萧文语气平静，内心却早已波涛汹涌。他现在最想弄清楚的，正是六子为何要灭陆青林全家。
大白驴喘了口气，眼神恍惚，仿佛回到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六子以前认识个什么模特，俩人偷偷摸摸鬼混了一年多。后来那模特要结婚，想跟他分手，他死缠着不放。最后一次，在新城区一个小旅店里他又把那模特按倒了……正赶上那模特的未婚夫过来，把俩人抓个现形。那模特怕解释不清，就诬陷六子强暴她。然后，她那未婚夫报了案……六子气炸了，在小旅店把这俩人一顿打，还没跑就被警察当场按住，抓进了局子……”
大白驴娓娓道来，细节详尽，毫无迟疑。毫无疑问，他说的那两个人，正是陆青林和王梓琪。
萧文心中迷雾渐散，真相如潮水般涌来——这果然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仇杀！换做谁也得报复王梓琪。明明是通奸，却被反咬一口，险些背上强奸重罪，还被关押严刑拷打一阵子，怎能不恨？
“那六子长啥样？”唐岳大声喝问。
“大个子，差不多两米左右，五大三粗，膀大腰圆……嘴巴周围一圈大胡子……”大白驴回忆着，神情复杂。
“那他怎么叫六子这么个破名？”唐岳嘴上问，心里却已在思索：这人的体貌特征怎么好像很熟悉？
“他脑袋大，我和他原来是邻居，这外号就我给起的。”大白驴苦笑，“可他还叫我大白驴呢！”
“你俩真是彼此彼此！”唐岳冷笑，头一次听说脑袋大就叫六子，那要是脑袋小得叫什么？
萧文紧盯大白驴，目光锐利如刀：“你对当时的情况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大白驴神色一滞，随即浮现出悔恨之色：“那年是我和六子玩的最后一年。我当时还没结婚，在道上也混出了点名气，想通过六子和曹大康搞个强强联合，就整天跟他搅在一起，他那些烂事儿我都清楚。”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后来如果不是六子……我的左眼岂会瞎了！”
“六子后来杀了陆青林全家，这事你也知道？”
“我当然知道！”大白驴咬牙切齿，“但这事儿和我可没关系！是曹大康给六子出的主意！六子蹲了大半个月局子，曹大康花了好大一笔钱才把他保出来。六子当时就要报仇，把那一家子全弄死，可曹大康不让！他说现在动手肯定引起警方怀疑，先忍忍！于是他让六子去了深城，躲了八九个月，等风头过了，才偷偷回来。专门挑了个大雨天，还叫六子穿上鞋套再动手！那天晚上，六子提了一把大斧头，把那家子人全砍死了，连俩孩子都没放过！”
说到这儿，他声音颤抖，眼中竟泛起浑浊的光：“案发后，我就猜到是他干的，还骂过他没人性！可我刚回家……就他妈看见这孙子和我老婆光溜溜地趴在一张被窝里……”他越说越怒，拳头紧握，指甲嵌入掌心。江湖有句话：朋友妻不可欺。可六子就这么做了。等他去找六子算账时，韩四突然冒出来，一脚踢爆了他的左眼，从此成了独眼龙。那一刻，他才真正看清——三巨头各个深藏不露，自己不过是个蝼蚁。万念俱灰之下，他四十岁不到便躲进奇峰山养老院，提前养老。
“最后一个问题。”萧文声音低沉，脸色凝重，暗暗握紧拳头，指节咯咯作响，“六子，原名叫什么？”
大白驴抬起头，直视萧文双眼，一字一顿：“原来叫黄宗发，祖上是晚清时期海港城这片海域的海盗头子。后来，他改名黄金山！”
此言一出，空气仿佛凝固。
萧文与唐岳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后脊背冷嗖嗖的，寒意直透骨髓。怪不得六子这么狠？怪不得曹大康不惜重金将他捞出？闹了半天，他是三巨头当中的“双花红棍”！
“等会儿……”唐岳急声追问，“为什么后来没人叫他六子了？改名不奇怪，可这外号怎么就没人听说过？”
大白驴讥笑地看着他：“你真是个草包。你怎么就不想想，老城区后来是谁的天下？曹大康独掌大局，上下全是他的势力。六子是他身边第一猛将，号称双花红棍，一拳能打死人，杀人不眨眼，徒子徒孙成百上千，都把他当祖师爷供着——谁他妈那么不要命，敢再叫他六子？”
“久而久之，这外号就没人记得了，对吗？”萧文接过话头，已然心知肚明。难怪陆青林临死前写下半个“六”字。他认识黄金山，知道他外号叫六子，可写“黄”字笔画太多，所以想写个“六”，却来不及写完便咽了气。死得太憋屈。而这悲剧的源头，归根结底，还不是那个水性杨花的王梓琪自作自受。
“老萧……”唐岳喃喃道，心头堵得慌。这起悬了五年的灭门案终于真相大白，可这真相听着却令人窒息，还不如不知道。
“谢了！”萧文拍了下大白驴肩膀，转身离去。“赵岚，走了！”
“来了！”赵岚小跑跟上。
三人离开养老院，踏上归途。车内一片沉默，唯有引擎低鸣。
唐岳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劝道：“老萧，别郁闷了，想开点。这和咱们又没关系。就是陆青林死得有点憋屈，娶个什么女人不好，非得娶那么个水性杨花的玩意儿！”
“闭嘴，让我安静一会儿！”萧文闭上眼，头靠在后座，脑海中反复浮现一个问题：这个真相，要如何向龙王叔交代？
陆青林是龙王叔的亲弟弟。以龙王叔今时今日的地位，焉能咽得下这口气？还不亲率大军杀过界，掀起腥风血雨？到那时，于曼丽会不会也被卷入其中？
“老萧，你冲我发火有个屁用！”唐岳终于说出心里话，“案子查到这一步了，你给我拿个主意——怎么抓人？”他顿了顿，声音低沉：“黄金山是本案真凶，六条人命不能就这么算了，必须抓他。问题是……缺少铁证。光凭大白驴的一面之词，屁用没有！”
“抓人！？”萧文睁开眼，冷冷白了他一眼，“你开什么玩笑？黄金山像怪物似的，你和我谁抓得住？”
唐岳哑口无言。他是老城区重案组组长，太清楚黄金山有多恐怖——发起狠来如野兽，能把人撕成碎片。就算出动几百人，也未必能近其身。更何况，没有铁证，抓了也得放，反而损兵折将，仕途堪忧。
“送我回家。”萧文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让我仔细想想……”
天色渐暗，云层密布，海港城又要变天了。车，驶向未知的前方。真相已明，却无人欢喜。有的，只是沉重、压抑，以及一场即将掀起的风暴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