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会师开封府
昭武三年，九月二十，河南，开封府。
这一日的天公，仿佛也感知到了人间即将发生的盛事，慷慨地展露出最为明媚和煦的笑颜。天空澄澈得如同被精心擦拭过的巨大蓝宝石，深邃高远，连一丝浮云的点缀都显得吝啬。秋阳朗照，光芒万丈，却不再有夏日的毒辣，只余下温暖与明亮，均匀地洒满这片饱经沧桑的中原大地。风里已然带着深秋特有的凉意，但吹拂在人的脸上、身上，非但不觉得寒冷，反倒像一捧清冽的甘泉，涤荡去征尘与疲惫，只留下振奋人心的清醒与昂扬。
开封府，这座承载了无数华夏文明记忆与兴衰荣辱的千古名城，此刻正静静地沐浴在这片金色的秋光之中。它那高大巍峨、墙体上布满新旧修补痕迹、如同一位伤痕累累却依旧不屈的老兵般的城墙，在阳光下泛着沉静而坚毅的青灰色光泽。最为引人注目的，是那高高耸立的城门楼之上，一面崭新、巨大、赤红如血的日月同辉大明战旗，正被强劲的秋风奋力鼓荡，舒展着身躯，发出猎猎作响、如同战鼓催征般的雄壮声音！这旗帜，这声音，穿透空气，传入每一个注视它的人的耳中、心中，带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自豪与澎湃激情！
开封，这片土地的历史太过厚重。昔年北宋东京汴梁，万国来朝，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曾是这片土地上最为璀璨的明珠，凝聚了华夏文明的极致繁华。然而，盛极而衰，靖康之耻，黄河屡屡决口改道的天灾，金兵铁蹄南下的人祸，蒙元异族入主的蹂躏……数百年风雨飘摇，几度兴废，早已将那“汴京富丽天下无”的盛景冲刷得面目全非。及至明末，李闯大军围攻，明军决堤试图水淹敌军却酿成更大惨剧，清军入关后的统治……这座古城如同一位屡遭重创的巨人，一次次的劫难在她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然而，无论历经多少磨难，她始终是中原腹地的象征，是华夏正朔所系的故都之一！如今，王师北定，光复开封，其意义绝非仅仅攻克一座城池，更是向天下宣告：大明，已然重返中原核心！
此刻，开封城四门洞开，不再有往日清军盘查时的森严与压抑。城内城外，目光所及之处，几乎成了一片蓝色的海洋！昭武新军的将士们，换上了赶制出来的簇新蓝色棉甲或号衣，肩扛着保养得锃亮、枪刺闪着寒光的燧发枪，以营、哨为单位，排成一个个横平竖直、整齐划一的方阵，肃然挺立。他们面容坚毅，眼神锐利，虽经长途征战，却依旧保持着昂扬饱满的斗志和严明的军纪。这庞大的欢迎队伍，从开封城内主要街道一直延伸而出，井然有序地排列在通往南门外的官道两侧，迤逦直至十里之外那座专门修葺一新的接官亭。旌旗蔽空，刀枪如林，在秋日阳光下反射出森然却又令人心安的光芒。那鼎盛的军容，那冲霄的士气，无声地诉说着这支军队的强大与不可战胜。
如此盛大的阵仗，自然是为了迎接至关重要的人物与时刻！今日，注定是要载入北伐史册的大日子——由枢密使苏澜雪亲自统率的北伐中路主力军团，在扫平豫南、连克数城之后，即将由南向北，抵达开封！更为重要的是，几乎在同一时间，从南阳方向一路北上、在敌后坚持斗争多年的“忠贞营”等部武装，也将抵达开封城下，与主力大军胜利会师！这将是一次意义深远的战略汇合！
“忠贞营”，这个名字背后，是一段可歌可泣的浴血坚持。这支部队并非朝廷正规编制，其成分颇为复杂，主体是清军南下后，不愿剃发易服、始终坚持在河南、湖北交界处的山区、湖沼地带进行抗清斗争的明朝旧部军官、地方豪强组织的义军，以及部分在清廷统治下备受压迫、最终阵前倒戈或寻机逃归的绿营官兵。他们装备简陋，衣衫褴褛，武器五花八门，从锈迹斑斑的腰刀、磨秃了枪头的长矛，到老掉牙的火绳鸟铳、甚至猎弓柴刀，应有尽有，补给更是常年依靠缴获和百姓接济，条件极其艰苦。然而，就是这样一支部队，在清廷统治的腹心地带，如同燎原的星火，顽强地燃烧了数年之久！其带头的几位首领，如总兵官牛万才、副将刘体纯等人，皆是性情悍勇、地形极熟、与清军周旋多年的“地头蛇”，他们凭借着对山川地势的了解和百姓的支持，神出鬼没，袭扰粮道，攻打小股清军，让清廷河南地方官府头疼不已，却又始终无法根除。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清廷统治合法性的持续挑战，也是无数沦陷区汉民心中不灭的希望之光。
辰时末（接近上午九点），南边宽阔的官道尽头，毫无征兆地扬起了冲天的、如同黄龙般的尘土烟尘！紧接着，大地开始传来隐隐的、沉闷的震动，那是成千上万只马蹄和脚步同时踏击地面汇聚成的雷鸣！来了！中路主力大军到了！
视野尽头，先是一队约五百人的精锐骑兵，如同离弦之箭般疾驰而来。这些骑兵人马皆披着精良的甲胄，盔缨飘荡，刀鞘与马镫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动作整齐划一，显示出极高的训练水准。他们是为大军开路的先锋游骑。紧随其后的，便是望不到尽头、如同钢铁洪流般的步兵主力方阵！士兵们扛着燧发枪，迈着坚定有力的步伐，沉默前行，只有脚步声、马蹄声、车轮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压迫感十足的声浪，由远及近，滚滚而来。队伍正中央，一面高达丈余、杏黄缎面、上绣斗大“苏”字的帅旗，以及代表大明最高军事机构的枢密院旌旗，在亲兵队伍的护卫下，格外醒目，迎风招展！
大军行进至接官亭前约百步距离，随着中军一声嘹亮的号角，整个庞大的队伍如同一个人般，齐刷刷地停下了脚步，瞬间由极动转为极静，显示出惊人的纪律性。苏澜雪今日并未乘坐马车，而是身姿挺拔地骑乘在一匹神骏非凡、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的阿拉伯战马之上。她身着二品枢密使的麒麟补服，外罩一件猩猩红色的织锦斗篷，秋风吹拂，斗篷猎猎，虽未披挂沉重的甲胄，但她眉宇间那份历经战火淬炼的英气，以及久居上位、执掌乾坤的雍容威严，让她置身于万千铁甲之中，依然如明珠般璀璨，如青松般卓然不群。她的身旁及身后，簇拥着黄功、雷豹等一众在东线战场立下赫赫战功的将领，人人脸上都带着胜利的喜悦与昂扬。
几乎就在中路主力停下的同一时刻，东边通往南阳方向的官道上，也传来了风格迥异、却同样雄浑的号角与锣鼓之声！另一支大军的身影，出现在了地平线上！这支队伍，与军容严整、装备统一的昭武新军形成了鲜明对比。将士们的服装五花八门，有的还穿着早已褪色破烂的明军旧式号衣，有的则是寻常百姓的粗布短打，甚至还有人身披缴获的清军号褂，只是臂缠白布以示区别。他们手中的武器更是琳琅满目，长矛、大刀、藤牌、弓箭、老式火铳……堪称一个冷兵器博物馆。队伍中也缺乏大型火炮等重武器，行军阵型也不如昭武新军那般严整划一。然而，这支队伍里的每一个人，无论官兵，都面带风霜，衣衫褴褛，却难掩眉宇间的激动、兴奋与一种长期在敌后挣扎求存所磨砺出的彪悍坚韧之气。
队伍前方，几员将领模样的人，远远望见接官亭前的苏字帅旗和那一片威严的蓝色方阵，立刻滚鞍下马，将缰绳扔给亲兵，整理了一下身上勉强算得上整齐的旧官袍，然后快步如飞，几乎是奔跑着来到苏澜雪马前数步之外，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长途奔波的辛劳而带着明显的颤抖与哽咽：
“末将牛万才（刘体纯）！参见枢密使大人！末将等……末将等盼王师，如久旱之盼甘霖，婴儿之望父母啊！今日得见天兵，得见枢密使尊颜，死……死亦无憾了！”
苏澜雪见状，立刻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她快步上前，伸出双手，亲自将牛万才、刘体纯等人一一搀扶起来，语气温和却充满力量：“二位将军请起！各位忠贞营的将士们，快快请起！你们辛苦了！你们在虏廷腹地，缺衣少食，孤军奋战，坚持抗虏至今，其间艰难困苦，朝廷知晓，陛下知晓，本官亦深知！你们劳苦功高，是大明的功臣！陛下和朝廷，都记着你们的忠勇，绝不会忘记！”
这番情真意切、充分肯定的话语，如同暖流瞬间涌入了牛万才、刘体纯这些在刀尖上舔血、在绝望中坚守了多年的铁汉心中。牛万才这个满脸虬髯、身上伤疤无数的糙汉子，再也抑制不住，虎目之中热泪滚滚而下，他用力抹了一把脸，声音哽咽却洪亮地回道：“枢密使言重了！保家卫国，驱除鞑虏，乃是我等武人分内之事，何谈功劳！只是……只是这些年，看着山河破碎，同胞受难，心中憋屈啊！如今……如今终于盼来了王师，盼来了枢密使，我等……我等这些没娘的孩子，总算是有主心骨了！从今往后，但凭枢密使驱策，刀山火海，绝不皱一下眉头！”
这时，忠贞营的队伍里，许多跟随牛、刘二人转战多年的老兵，亲眼看到城头那高高飘扬的、熟悉又陌生的大明赤旗，看到眼前这些军容鼎盛、装备精良的“王师”兄弟，回想起这些年牺牲的战友、遭受的苦难，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许多人失声痛哭，更有甚者，直接面向东南南京方向，扑通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起头来，口中念念有词，告慰着死难的亲朋与心中的神明。这悲喜交加、感人肺腑的场面，让许多原本只是肃立迎接的昭武新军将士也为之动容，不少人的眼眶也湿润了。
“好了！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把眼泪擦干！”苏澜雪提高了声音，那清越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瞬间压过了现场的悲声，她目光扫过忠贞营的将士，又看向昭武新军的方阵，“过去的苦难，今日的眼泪，我们都记在心里！但这眼泪，留着！等我们打进北京城，告慰列祖列宗，祭奠所有为国捐躯的英灵之时，再让它痛痛快快地流出来！今日，我两路大军胜利会师于开封古城，此乃陛下登基、誓师北伐以来，前所未有之盛事！这意味着，中原大地上的抗虏力量，已然摒弃前嫌，拧成了一股无坚不摧的绳索！从今日起，再无东西之分，再无主力与偏师之别！站在这里的，只有一支军队——大明王师！只有一个目标——光复旧物，直捣黄龙！”
“同心协力！光复旧物！直捣黄龙！”
“大明万岁！陛下万岁！”
苏澜雪的话音刚落，数万将士，无论是军容严整的昭武新军，还是衣衫褴褛的忠贞营好汉，此刻都热血沸腾，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手中的刀枪火铳，向着湛蓝的苍穹，发出了排山倒海、声震数十里的怒吼！那巨大的声浪，仿佛要将开封古城数百年的屈辱与沉闷，一举冲散！
盛大的会师仪式结束后，两路大军合兵一处，浩浩荡荡，秩序井然地开进开封城。城中百姓，早已闻讯倾巢而出，挤满了每一条街道的两旁，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许多白发苍苍的老人，看着眼前这熟悉的蓝色军服和日月旗，回想起崇祯年间乃至更早的时光，激动得老泪纵横，不能自已。苏澜雪早已严令各部，务必恪守军纪，秋毫无犯，对百姓秋毫无犯，违令者斩！同时，下令杀猪宰羊，犒赏三军，让远道而来的忠贞营将士，也好好吃上一顿饱饭，换上部分急需的衣物和装备。
当晚，在临时设于原清廷河南巡抚衙门的北伐行辕内，灯火通明，举行了北伐以来规模空前的军事联席会议。枢密使苏澜雪、昭武新军主要将领黄功、雷豹、刘世勋（已从黄河前线赶回）等，与忠贞营首领牛万才、刘体纯及各营主要头目，以及河南当地主动投诚、表示效忠的官员、有影响力的士绅代表，济济一堂，共同商讨下一步的作战方略。
会议上，牛万才、刘体纯等人凭借着多年在河南北部活动的经验，详细介绍了目前驻扎在黄河北岸的多铎所部清军的兵力部署、防御工事特点、黄河沿线各个主要渡口与可能潜渡地点的水文情况，以及河南北部各府州县目前的民心向背、清廷地方官吏的动向等宝贵的第一手情报。这些来自敌后斗争最前沿的信息，对于即将准备渡河北上的明军主力而言，其价值无可估量。
苏澜雪认真听取各方汇报，综合了东线黄河沿岸的侦察情况、西线李定国部的最新战报以及水师封锁渤海的消息后，最终做出了战略决策：“我军新克开封，连战连捷，士气正旺，此诚乘胜追击之时。然黄河天险，非比寻常，水流湍急，北岸虏军（多铎部）拥兵十数万，凭险固守，急切之间，难以下手。强攻硬打，恐伤亡惨重，反挫锐气。我意，大军主力暂驻开封、洛阳、郑州一线，进行为期十日至半月的休整补充，巩固新收复的河南腹地，消化吸收忠贞营等部力量，统一整训。同时，派遣多支精锐斥候小队，协同忠贞营中熟悉黄河沿岸地形的将士，乔装打扮，昼伏夜出，对北岸敌军防线进行全方位、无死角的细致侦察，务必寻找到其防御体系中的薄弱环节及可供大军利用的渡河点。此外，传令水师提督王刚，加紧通过运河、黄河水道，向郑州、开封前线运送所需的大小战船、漕船以及搭建浮桥的各类器械物资。待我军休整完毕，敌情尽在掌握，渡河器械齐备之时，再选择最佳时机与地点，强渡黄河，与多铎虏酋进行决战，一举定鼎中原！”
苏澜雪的策略，稳扎稳打，兼顾了士气、后勤与敌情，得到了与会众将的一致赞同。开封大会师，不仅在地理上成功地将原本被分割的东、西两线明军连接起来，更在精神、士气和军事力量上，完成了整个中原地区抗清武装的大整合。一个凝聚了新生力量与坚韧旧部、紧握着的、无比强大的拳头，已然成型。这只拳头，蓄势待发，即将以雷霆万钧之势，挥过滔滔黄河，砸向负隅顽抗的清军，最终目标，直指那座悬浮在所有人视野尽头的——幽燕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