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66章绝望的泥潭
三条指示,条条强硬,寸步不让,充满了“油田事务油田自理,地方少管”的傲慢与戒备。
叶大壮听着,心里却是一片冰凉。邹同河远在北京,对油城当下的复杂局面和市里的决心,恐怕还是低估了,或者他根本不在乎地方的反应。这三条,每一条执行起来都难度极大,几乎必然要与市里发生正面冲突。
“邹总,您的指示我记下了,一定坚决执行!”叶大壮先表了态,然后小心翼翼、近乎哀求地说,“可是……邹总,市里这次态度非常坚决,而且他们……他们好像得到了某种支持。如果我们态度过于强硬,我担心……担心矛盾会进一步激化,局面更难收拾。现在职工的情绪刚刚稳住一点,万一……”
“万一什么?!怕他们再来堵门?还是怕他们把你这个书记撤了?!”邹同河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讥讽,“叶大壮,你给我硬气一点!你是代表石油总公司在油城坐镇!背后是集团公司,是国家!不是谁想拿捏就能拿捏的软柿子!地方上有些人,就是看准了国家现在还要求稳定的大政方针,想通过这一次的事情拿捏我们,想趁机揩油、捞好处!你越软,他们越得寸进尺!你现在要做的,是挺直腰杆,守住底线,把该做的事情做好,把该管的人管住!至于其他的,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下来,也有集团公司顶着!轮不到你一个人扛!”
这番话,看似是给叶大壮打气撑腰,实则将所有的压力和风险,都推给了他这个身处矛盾漩涡中心的一线负责人。
邹同河可以躲在后方发号施令,要求“坚守原则”、“寸土不让”,但具体到油城,如何既不得罪市里激化矛盾,又能执行总公司的强硬指令,这其中的分寸拿捏、火候掌控,所有的难题和骂名,都得他叶大壮来承受。
“是……邹总,我……我知道了。”叶大壮的声音彻底哑了,充满了无力感。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邹同河似乎也发泄够了怒火,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丝,但依旧冰冷:“大壮,我知道你也有难处。但位置摆在这里,难处也得克服。威武油田不能乱,油田的生产经营不能受影响,这是大局。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集团公司都是你坚强的后盾。但前提是,你要能扛得起事,镇得住场。好了,我还有个会。按我说的去办,随时向我汇报。”
“是,邹总,您放心,我一定……”叶大壮的话还没说完,听筒里已经传来了“嘟嘟”的忙音。邹同河已经挂断了电话,干脆利落,没有给他任何再解释或讨价还价的余地。
叶大壮握着已经没有任何声音、只有忙音的电话听筒,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僵在那里,久久没有放下。额头的冷汗,汇成豆大的汗珠,沿着脸颊滚落,滴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将那几行匆忙记下的、力透纸背的字迹,晕染开一片模糊的墨团,像他此刻彻底混乱和绝望的心绪。
不知过了多久,叶大壮才像被抽干了全身力气一样,颓然松手。听筒“咔哒”一声掉在座机架上,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发出突兀的响声。他瘫倒在高背椅里,闭上眼睛,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冰冷的恐惧。
邹同河的怒火,像一场精神上的凌迟,将他仅存的一点侥幸和勇气,切割得支离破碎。他原本还指望总公司能出面,多少缓和一下与市里的关系,或者至少给些支持。现在好了,支持没等到,等来的是更严厉的命令和更孤立的处境。
“坚守原则”?“寸土不让”?谈何容易!审计组下午就到,带队的是市纪委副书记,那是能随便糊弄的主吗?说不让查就不让查?市里占着“维稳”、“解决职工诉求”的大义名分,背后可能还有省里的默许甚至支持,他叶大壮拿什么去“挡”?拿邹同河的命令?在油城这一亩三分地,邹同河的名字,能吓住占全有和赵进步吗?恐怕只会激起对方更强烈的反弹。
“合作开发”不让谈?可市里已经把它和解决职工安置捆绑在一起,当成了政治任务来推。
如果自己强硬拒绝,就等于把“不配合解决职工就业”的帽子扣在了自己和管理局头上,占全有他们会放过这个攻击的把柄?
那些刚刚有所缓和的买断职工,会不会再次被煽动起来?到时候,局面再次失控,所有的屎盆子还得扣在他叶大壮头上!邹同河会说他没有处理好,市里会说他阻碍解决问题,他里外不是人!
还有职工安置……总公司真的有“政策、渠道、能力”妥善解决吗?
叶大壮心里苦笑。所谓的内部消化、转岗培训,在人员严重过剩、效益普遍下滑的当下,不过是杯水车薪。市里的招聘会和创业基金,尽管可能效果有限,但至少是一个姿态,一条出路。
总公司那边,除了空洞的指示和严厉的批评,给过什么实实在在的支持吗?
他感到自己正被两股巨大的、方向相反的力量撕扯着。一边是邹同河代表的、高高在上却不容违逆的“条条”权威,要求他维护油田的独立性和利益,哪怕与地方撕破脸;另一边是占全有、赵进步代表的、步步紧逼且占据地利的“块块”势力,要求他配合、让步,甚至牺牲部分油田利益来换取稳定。
而他,叶大壮,被夹在中间,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进退维谷。
无论他怎么做,似乎都是错。执行邹同河的命令,必然激化与市里的矛盾,可能导致更严重的冲突,最终他还是平息事端的责任人。
向市里妥协,哪怕只是有限的妥协,一旦被邹同河知道,就是“丧失原则”、“软弱无能”,甚至可能被扣上“与地方勾结、损害油田利益”的帽子,那他的政治生命也就到头了。
冷汗再次湿透了衬衫。他感到一阵阵恶心和眩晕。办公室的冷气开得太足,他却觉得浑身发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他想起胡新勇,那个狡猾的家伙,关键时刻跑去医院躲清静了。留他一个人在这里承受总公司的雷霆之怒和市里的巨大压力。
他挣扎着起身,走到窗前,猛地拉开了另一半窗帘。炽烈的阳光瞬间涌进来,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眯着眼,望向楼下。
创业大道的交通已经恢复,但管理局门前的广场上,依旧聚集着不少身穿红色工服的人,他们没有散去,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坐或站,等待着,观望着。
远处,市里派出的几辆宣传车正停在那里,高音喇叭里播放着关于“技能培训报名”和“专场招聘会”的通知。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市里预设的方向发展,平稳,有序,而管理局,却像一座被孤立、被包围的孤岛,正在缓缓下沉。
叶大壮知道,这场风暴还远未结束。审计组的到来,只是第一波冲击。与市里关于合作开发的博弈,将是更凶险的暗战。而他,这个名义上的管理局一把手,很可能将成为这场油地角力中,第一个被牺牲的棋子,或者,被撕碎的祭品。
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手指颤抖着拨通了胡新勇的手机。响了好久,才被接起,传来胡新勇有气无力、还带着刻意喘息的声音:“喂……叶书记?”
“老胡,你那边怎么样了?”叶大壮的声音干涩沙哑。
“哎哟,血压还是不稳,头晕得厉害,医生让再观察观察……”胡新勇开始诉苦。
叶大壮懒得听他演戏,直接打断:“邹总刚来电话了。”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连做作的喘息声都停了。几秒钟后,胡新勇的声音紧张起来:“邹总?他……他说什么?”
叶大壮简短地、冰冷地复述了邹同河的三条指示,尤其是关于审计和合作开发的态度。
胡新勇听完,沉默了更长时间,然后传来一声长长的、无奈的叹息:“叶局……这……这可怎么办啊?邹总这是要把我们架在火上烤啊!市里那边……下午审计组就来,我们……”
“我知道!”叶大壮烦躁地低吼一声,随即又压低了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绝望,“老胡,别躲了,回来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咱们……商量商量,看看怎么过这一关吧。记住,邹总的指示,先不要对外透露,尤其是对市里。”
挂了电话,叶大壮重新瘫坐在椅子里,望着窗外刺眼的阳光和楼下那片依旧不肯散去的红色,感觉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知道,自己正滑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而泥潭的底部,是冰冷刺骨的绝望。邹同河的怒火只是开始,真正的煎熬,还在后面。而他,连挣扎的力气,似乎都快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