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的课程并非总在窗明几净的教室和实验室中进行。对于国防生而言，每一寸土地，每一种地形，都是潜在的课堂与战场。春末夏初，一场为期两周的野外综合拉练，如同一声突如其来的战斗号角，将我们抛入了荆南省连绵起伏的丘陵山地。
这里没有舒适的床铺，没有固定的作息，更没有理论的温床。
只有沉重的背囊、硌人的作战靴、永远不够喝的水壶，以及地图、指北针和必须绝对信任的战友。
拉练的内容综合而严酷：按图行进、野外生存、战术演练、战场救护、伪装隐蔽……
白天，我们在密林、沟壑、溪流间穿梭，汗水浸透迷彩服，又被烈日和山风蒸干，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晚上，轮流站岗放哨，在潮湿的帐篷里听着虫鸣和远处模拟的炮火声，紧绷的神经难以彻底放松。
我咬着牙，努力跟上男生的步伐。身体上的疲惫尚可忍受，但那种对意志的极致磨砺，却更加煎熬。
脚底磨出的水泡破了又起，肩膀被背囊带勒出深红的印痕，饥饿和口渴是常态。但我脑海中始终回响着爸爸的身影，他曾在比这更艰苦百倍的环境中长期戍守。这点苦，算得了什么？
拉练进行到第十天，一项夜间渗透与侦察的课目在一条地形复杂的河谷地带展开。我们小队需要在天亮前，隐蔽穿越河谷，抵达指定侦察点，并传回“敌”阵地布防情况。
夜色浓重，月光被流动的云层切割得忽明忽暗。河谷里乱石嶙峋，水流湍急，声音掩盖了我们的脚步声，但也增加了行进的难度。我们小组六人，呈战术队形，小心翼翼地在巨石和灌木间移动。
我负责侧翼警戒和路径记录，精神高度集中。就在我们即将接近河谷中段一处较深的水潭时，意外发生了。
负责前方探路的战友，一脚踩空在长满青苔的湿滑石头上，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惊呼一声，整个人向后翻倒，头部重重磕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无声无息地滑入了湍急冰冷的水潭中！
“有人落水！” 最近的战友立刻低呼。
队伍瞬间停滞。
黑暗中，只能隐约看到水面上漂浮的背囊和一动不动的身影，正被水流快速冲向下方更险峻的乱石区！
“快！救人！” 组长立刻下令，但水流太急，地形复杂，黑暗中贸然下水极其危险。
那一刻，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爸爸曾经的故事瞬间涌入脑海——他如何在冰河中救起战友。一种本能压过了恐惧。我迅速甩掉身上最影响活动的装具，只留下作战服和靴子，将随身携带的救生绳一端飞快地塞给身旁的战友：“抓紧！把我往下放！”
“风月桐！你……” 战友惊愕。
“快！没时间了！” 我低吼一声，毫不犹豫地滑入冰冷刺骨的水中。
寒意瞬间穿透衣物，像无数根针扎进骨头。水流的力量超乎想象，几乎立刻把我冲得站立不稳…我拼命划水，朝着那个漂浮的身影靠近。黑暗中，只能靠触觉和微弱的光线判断位置。
终于抓到了他的作战服！我试图将他拉向岸边，但他的体重加上灌满水的背囊，沉重异常。水流猛烈地冲击着我们，好几次差点把我一起带倒。岸上的战友死死拉住绳子，一点点往回拖。
我的体力在急速消耗，冰冷的河水让四肢开始麻木僵硬。肺部像要炸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子。
但我死死抓住昏迷的战友，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头部托出水面，防止二次呛水。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漫长无比。终于，在岸上战友的合力拉扯下，我们艰难地靠了岸。大家七手八脚地将我们拖上岸边相对平坦的岩石区。
落水的战友已经昏迷，额头伤口还在渗血，面色苍白，呼吸微弱。我冻得牙齿打颤，几乎虚脱，但救护训练的内容瞬间在脑中清晰起来。
“保持体温！检查呼吸心跳！准备包扎！” 我一边哆嗦着下令，一边迅速解开他的领口，清理口腔异物，保持呼吸道通畅。另一名战友立刻展开急救毯包裹他，并按压他的人中穴。
我顾不上自己湿透冰冷，跪在地上，借助战友的头灯，快速检查他的瞳孔和生命体征，同时用三角巾熟练地为他加压包扎头部的伤口。整个过程虽然因为寒冷而有些颤抖，但步骤清晰，动作准确。
“报告组长！伤员昏迷，头部外伤，呼吸心跳存在，需立即后送！” 我迅速汇报情况。
组长立刻通过无线电呼叫导调部请求医疗支援。由于我们身处河谷深处，直升机无法降落，只能指引救援小组徒步赶来。
在等待救援的一个多小时里，我们围拢在伤员身边，用身体为他挡风，不断搓揉他的手脚促进循环。我则一直监测着他的生命体征，确保呼吸通畅。寒冷和疲惫不断侵袭着我，但我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直到救援小组赶到，将伤员妥善安置上担架后送，我才松了一口气，顿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差点软倒在地。
后续的拉练课目，我因失温和体力透支，被强制休息了一天。
但那次意外的救援，却成了整个拉练中最深刻的印记。
拉练总结大会上，导调部首长在点评完所有课目后，特意提到了这次突发事件。
“……在极端突发情况下，能够临危不乱，果断处置，英勇施救，并且救护专业规范，为战友的生命安全赢得了宝贵时间，充分体现了一名准军人过硬的军事素养、心理素质和战友情怀！” 首长声音洪亮，“经导调部评议报请，决定给电子工程学院学员风月桐同志，记个人三等功一次！”
台下瞬间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我站在队伍里，有些发懵，直到旁边的战友用力捅了我一下，才慌忙出列，敬礼，从首长手中接过了那枚沉甸甸的、闪着金光的军功章。
掌声持续着，许多战友投来赞许和敬佩的目光。
我握着那枚还带着首长体温的军功章，心情复杂。有激动，有荣誉感，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和恍惚。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那一刻，我只是做了我认为必须做的事，就像爸爸当年一样。
走下台，我将那枚崭新的军功章，和口袋里爸爸那枚旧的，轻轻放在了一起。
爸爸，您看到了吗？
我没有刻意追寻您的脚步，但或许，您的血脉和精神，早已指引了我方向。
这份功勋，不属于我个人。
它属于那个冰冷夜晚的河谷，属于奋力拉绳的战友，属于所有教会我技能和责任的教员，更属于您。
它告诉我，军人的荣耀，不仅在课堂和实验室，更在脚下的每一步路，在危难时伸出的每一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