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裹着山巅未散的寒意，将玄都观笼在浓淡不均的山雾里。
观内飘出的檀香，在湿冷的空气里漫成一片朦胧的愁。
丽妃的长明灯已燃了半载，火光在里头像团暖而脆弱的棉絮。
夏以沫将新备的灯盏稳稳搁在旁侧。
灯芯刚触到火星便颤了颤，跃出一簇与那盏几乎重叠的暖光。
这是给哥哥的。
两盏灯挨得极近，火光在潮湿的空气里相互映着。
她指尖拂过哥哥的牌位，木质被香火熏得温润。
指腹轻轻蹭过最后一笔，像是还能触到从前哥哥替她描红时，落在她手背上的温度。
待将牌位安在两盏灯后，夏以沫垂眸的瞬间，睫尖不知何时凝了颗泪。
那泪像碎了的暖玉，顺着眼尾的弧度坠下，先沾了一点眼下的胭脂。
再轻轻落在牌位上，晕开一小圈浅淡的湿痕，连灯花也跟着噼啪一声，溅出星点微光。
悲伤还像殿外的雾般缠在周身，身后忽然覆来一片阴影。
那身影太过高大，竟将长明殿外头照进来的光都遮了大半。
随即，一道磁性低沉的嗓音响起。
像浸了山涧冷泉，又带着点说不出的质感：
“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夏以沫回神，转身时裙角扫过香案下的蒲团。
逆光里，男子一身玄色锦缎常服，衣摆绣着暗金云纹，被山风掀起时像片沉夜。
一头白发未绾尽，只用支金玉冠束着，几缕垂在颈侧，衬得他肩背更显挺拔。
许是混了西域血统，他眉骨高挺，眼窝深邃，瞳仁在灯影里泛着冷光。
此刻正微微挑眉看着她，嘴角勾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
居然是他？靖王秦彻。
夏以沫心头一紧，连忙敛了眼底的湿意，屈膝行礼：
“明昭见过靖皇叔。”
“哦？皇叔？”
秦彻尾音微微上扬，这两个字在他齿间滚了滚，竟带出几分莫名的勾人意味。
他向前半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里掺了点玩味。
“是该叫皇叔，我的好侄女…”
他双臂环在胸前，指节上戴着枚墨玉扳指，随着动作在袖上轻轻磕着。
目光从她沾了潮气的发梢，扫到她素衣白衫的袖口，声音冷了几分：
“不过是死了一个皇子，又不是你的嫡亲哥哥，有这么伤心吗？”
夏以沫指尖一颤，喉间像堵了团湿棉，说不出话来。
她偏过头，重新望向香案后的两盏灯，牌位在火光里泛着柔和的光。
沉默里，秦彻的声音又响了，这次低了些，像在耳边蛊惑：
“与其在这哭，不如杀光那些害他的人。”
夏以沫猛地回头，瞳孔骤缩，紧紧盯着他，连声音都发了颤：
“你说什么？”
秦彻轻笑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像片冰碴落在心尖。
他眼神里带着点毫不掩饰的嘲讽：
“你不会真的以为，他真是被山匪袭击的吧？明昭公主，还挺单纯。”
山匪？夏以沫攥着裙摆的手更紧了。
哥哥出事那天，传回的消息是遇袭坠崖身亡，可她总觉得不对。
哥哥武艺高强，素日里也没有仇家，山匪怎么会就恰好盯上匆匆回京的他？
她醒来只想先好好安葬哥哥。
此刻被秦彻点破，那些疑虑瞬间翻涌上来，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抬起头，眼底还留着未干的水光，却多了几分急切：
“皇叔知道些什么？”
秦彻却没再看她，转身便向殿外走。
玄色衣摆扫过阶前的青苔，留下一道浅痕。
他脚步未停，只留下一句冷硬的话，消散在雨雾里：
“你现在知道了也没用，你什么都做不了。”
夏以沫望着秦彻那抹墨色背影转过回廊。
忙提了裙裾快步追去，鬓边银钗随着急促的脚步轻轻晃着。
“公主留步。”
两道低沉的声音突然从斜侧传来。
夏以沫脚下一顿，抬眼便见两个黑衣人从廊柱后闪出。
他们身形挺拔如松，肩头落着细碎的花瓣，脸上覆着半式饕餮纹兽面。
只露出鼻尖以下的肌肤，那肤色是常年不见天日的冷白，连唇色都淡得近乎透明。
左边那人先伸出手臂，掌心朝内横亘在她身前，动作利落却不粗暴。
“王爷还有事，公主请留步。”
他说这话时，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语气里裹着点漫不经心的调笑。
夏以沫眉尖蹙起，正要开口辩白。
右边那人已接了话，目光扫过她攥紧的衣袖，声音比同伴沉些却同样带了笑意：
“公主没事也可以等一等。”
“至于要等多久——”
左边那人偏过头，与同伴交换了个默契的眼神。
那眼神里的促狭几乎要透过兽面溢出来。
“就不知道了。”
话音落时，两人同时收回手臂，转身朝秦彻离去的方向走。
他们步伐整齐得像双生子，玄色衣摆扫过青石板，竟没给夏以沫半句发问的余地。
夏以沫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伸手想拦，却只抓住一缕裹着寒意的风。
海英提着夏以沫的素色披风小跑赶来，气息还微喘着。
她见自家殿下僵立在原地，身前已没了那两个黑衣暗卫的影子。
忙上前半步，将披风轻轻搭在夏以沫肩头，声音放得极轻：
“殿下，天还寒着，我们……要等吗？”
夏以沫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她望着回廊尽头那抹墨色消失的方向。
她抿了抿泛白的唇，喉间滚过一声极轻却异常坚定的回应：
“等。”
秦彻方才那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分明是故意吊着她。
他既肯提，就绝不会真的把话烂在肚子里。
只是……她指尖微微发颤，想起秦彻往日里深不可测的眉眼，心底掠过一丝明悟——
这真相，怕是要拿些什么来换的。
而玄都观深处。
一处被竹篱围着的雅致小别院内，却是另一番静谧景象。
青石板上生着薄薄一层青苔，檐下挂着的竹帘被风掀得轻轻晃。
茶炉上的银壶正冒着袅袅轻烟，淡白的茶雾裹着龙井的清苦，漫在院子里。
玄清道长坐在竹椅上，他须发皆白，却面色红润。
左手轻扶茶炉，右手执一把银勺，正缓缓搅动壶中茶汤，动作慢得像要把这春寒都搅进茶里。
黎深穿着一身浅青竹色长衫，正垂眸给两只青瓷茶盏布茶。
分寸拿捏得丝毫不差，茶沫在盏中聚成浅浅一圈，纹丝不动。
两人都没说话，只听着银壶里茶汤“咕嘟”的轻响。
像是在静静等一场早有约定的会面。
不多时，院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踩过青石板时，连青苔都似没发出半分声响。
竹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开，秦彻的身影便立在了院门口。
他依旧是那身墨色锦袍，衣摆扫过竹篱下的兰草，竟没带起半片落叶。
侧脸线条冷硬，一双眸子在茶雾里看不太清，却自带一股压人的气场。
玄清道长搅着茶汤的手停下，抬眼看向他，笑呵呵地说：
“王爷可来迟了，不多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