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疏认出戊己土莲后,张钰只觉周身一紧,便被一道柔韧却不容抗拒的青蓝灵光裹住,眼前景物瞬间模糊拉长,化作一片流淌的色块。呼啸的风声灌满双耳,剧烈的失重感让他肠胃翻涌。
等他踉跄几步稳住身形,才发现自己已身处一座孤寂的宫殿内。殿宇甚广,由巨大的白玉石砌成,穹顶高悬,却空荡得令人心慌。
除了角落处一个孤零零的蒲团和一张光秃秃的玉床,再无任何陈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陈旧的檀香,仿佛此地已许久无人踏足。
最令人窒息的是那无处不在的无形屏障,像一堵坚韧透明的墙,将他与外界的一切声响、气息彻底隔绝。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唯有透过高窗洒下的天光缓慢移动,提醒着他光阴的流逝。
半日。 他被囚于此,已有半日之久。
最初的惊愕过后,是冰冷刺骨的后怕和疑虑。那云疏见到戊己土莲时的骇然失态,此刻回想起来,绝非寻常。这绝非一件三品灵物该引发的反应。
“这戊己土莲,到底是什么东西?”张钰背靠冰冷的玉柱,缓缓坐下,心中波澜万丈,“莫非……它比那枚六品龙珠,来头还要大?能让长陵仙门如此紧张,甚至顾不上追查龙珠下落?”
与此同时,妙法殿深处,又是另一番景象。 妙法殿主清虚真人,端坐于云床之上。
云疏与凌溪垂手恭立在下方的玉台上,连呼吸都放得极为轻缓,生怕打扰了这份静谧。他们将发现戊己土莲及张钰的经过,事无巨细,恭敬地禀告完毕。
殿中陷入长久的沉默。 良久,清虚真人周身一声极轻的叹息,似有还无。 “戊己土莲……。”他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穿透万古的沧桑,“看来,惊澜那孩子,在最后关头,燃烧的不止是修为神魂,连那一点先天而生的不灭灵光也赌了上去……拼着真灵永寂的大恐怖,硬生生将已与性命交修的灵根斩出体外……”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云疏身上,那目光似乎能看透一切虚妄:“品阶跌落至三品……已是万幸。他这是……为我长陵,留下了一线再起的薪火啊。”
云疏闻言,身躯微微一震,眼中骤然涌起更深的敬仰,半晌才艰难道:“楚师兄他……用心何其良苦!如此说来,既然戊己土莲尚存,那‘太乙金莲’,定然也一同被斩出,只是不知流落在这五县之地的哪个角落……”
清虚真人微微颔首,面容凝重如水:“金克木,木克土,然土亦能生金。二者同源而出,相伴相生。戊己土莲既现,太乙金莲必在左近。此事关乎惊澜最后遗愿,更关乎我长陵仙门底蕴,绝不容有失。”
他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云疏,去将那人带来。老夫需亲自以‘碧海问心术’一探其神魂本源。此事,绝不能有丝毫差池,无论他是真侥幸,还是……另有所图。”
“是!师尊!”云疏肃然应命,身影一晃,便消失在妙法殿中。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禁制无声开启。 云疏去而复返,身后跟着面色微微发白、眼神中带着警惕与茫然的张钰。
一踏入这妙法殿,张钰便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浩瀚威压,并非刻意释放,却如同整个大海的重量都温柔地压在他的肩头神魂之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看到云疏和凌溪此刻恭敬得如同稚子学童,目光垂地,不敢有丝毫逾越。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上方那位看似普通的灰袍老者身上。虽然不认识,但本能告诉他,这是一位动念间便能决定他生死、无法想象的存在。”
“张钰,”云疏清冷的声音将他从惊惧中拉回,“上前来,将你如何获得那戊己土莲的经过,原原本本,再详细说于师尊听,不可有半分遗漏虚妄。”
张钰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心跳,依言上前数步,垂首将那段精心编织、反复推敲的说辞再次道出。
他隐去了装备栏与龙珠的核心秘密,甚至主动坦承了寻灵罗盘的来历(只说是从一具武者尸身上所得),九分真,一分假。
着重描述了自己异于常人的水性,罗盘的奇异指引,江底的黑暗危险,发现石中莲花的惊愕,以及最终凭借《太清铸灵根》秘法和一股搏命的狠劲,侥幸炼化成功的经过。说罢,他精确地指出了那处江岸的方位,甚至描述了周边几块巨石的形状。
云疏听罢,眉头紧锁,眼中疑虑更甚。这番说辞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坦荡得过分,但一个化劲武者,于那等凶险之地,独立完成这一切,实在是巧合得令人难以置信。这已非气运所能解释,近乎于“天命所归”了?
就在云疏欲再次开口质疑之时,上方的清虚真人并无任何动作,只是目光淡淡地扫了下来。
这一眼,张钰只觉得头脑“轰”的一声巨响,仿佛整个灵魂都被一股无法抗拒的伟力从躯壳中硬生生拽出,投入一片无边无际、波涛汹涌的碧色汪洋之中!他的意识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无数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腾涌动,就要脱口而出!
‘装备栏!’‘龙珠!’‘穿越!’……这些最深沉的秘密在神魂层面剧烈震荡,几欲破开堤防!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意识深处那神秘的“装备栏”微微一震,一股无形无质、却坚韧无比的屏障瞬间生成,并非对抗,而是将他神魂最核心、与装备栏及其中物品(包括龙珠)相关的记忆与存在感彻底隔绝、模糊化。
那浩瀚的碧海问心之力掠过,竟无法穿透这层奇异的屏障,只能触及那些被精心编织的、表层的“真实”记忆。
“……再……说……一……遍……”
模糊中,仿佛自万丈海底传来宏大而威严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如同巨锤,敲打在他摇摇欲坠的意识之上,试图撬开那层无形的防护。
张钰凭借装备栏隔绝护佑的那一点灵光,依着本能和强大的求生欲,咬紧牙关,耗尽全力,一字不差地、机械地将方才的谎言又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吐出,都感觉神魂被外界的压力挤压得近乎碎裂,但核心秘密却被牢牢守护。
当最后一个字艰难落地,那浩瀚的压力如潮水般退去。他眼前彻底一黑,身体软软栽倒在地,人事不省。并非神魂耗尽,而是那层“屏障”在抵御了远超极限的窥探后,触发了某种自我保护机制。
眼见张钰晕厥,云疏立刻上前一步,探查其状况,确认只是神魂剧烈消耗后的自我保护性昏迷,这才松了口气,但眉头依旧紧锁,转向清虚真人:“师尊,此事……实在太过蹊跷。一个区区化劲武者,当真可能于万千险阻中,精准找到戊己土莲,并成功炼化?这……这简直……”
清虚真人缓缓收回目光,眼中那浩瀚碧海的异象渐渐平息,恢复古井无波。他缓缓道:“老夫亦觉匪夷所思。然则,碧海问心术下,他所言与神魂波动并无明显悖逆之处,皆是‘真实’之感。方才老夫亦仔细探查过他的根骨气血、识海灵根。确乃初铸灵根,气象纯正,与戊己土莲本源契合无间。气海未开,经脉淤塞,神魂本质孱弱不堪,完完全全一刚触摸道途的凡俗武者。以此等状态,绝无可能抵挡或欺瞒老夫的问心之术。纵然是你,已臻六品元神之境,神魂凝练,在此术下也难完美捏造如此‘真实’的记忆而无瑕。”
他略一沉吟,指尖微动,似乎在推算什么,续道:“不过,此子确有些奇异之处。其气血之雄浑,体魄之强健,远胜同阶化劲武者。结合那专司搜寻灵物的罗盘,于特定位置发现灵莲,再凭借这超凡体魄和莫大意志力……虽概率渺茫如沙海寻珠,却也并非绝无可能。或许,其神魂另有特异之处,能天然抵御部分探查,故而问心术反馈略显模糊,却无伪饰之象。”他将装备栏造成的隔绝效果,归因于张钰自身可能存在的、未知的神魂特质。
他目光转向云疏,语气转为决断:“云疏,你立刻亲自带队,前往他所指方位,方圆百里内,尤其是金灵之气汇聚之地,仔细搜寻!金土相生,伴灵而栖,戊己土莲既出,太乙金莲必定就在左近!此为当前第一要务!若真能找到……那便足以证实他所言非虚,一切皆是惊澜冥冥中指引,气运所钟。毕竟,世间没有任何势力,舍得拿出太乙金莲与戊己土莲这等灵物,只为了安插一个微不足道的棋子。”
云疏闻言,神色一凛,深知肩上重担,躬身郑重道:“弟子遵命!必不辱命!”旋即身影化光,疾驰而出,瞬间消失于大殿之中。
…… 十余日后。 妙法殿之中,清虚真人依旧静坐,仿佛从未移动过。 一道青光闪过,云疏的身影出现,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眉宇间的激动与振奋却灼灼生辉。
他快步上前,甚至来不及平复气息,便躬身禀告,声音带着一丝微颤:“师尊!找到了!果然找到了!在距那张钰所指位置西南方三里一处极隐秘的江底金煞穴眼内,‘太乙金莲’就在其中!虽因灵气流失,也跌落到三品之境,但核心本源无损,金性纯粹至极!”
他双手捧出一物,只见一团锐利无匹、令人无法直视的光华悬浮其上,光芒中隐约可见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色莲影!
清虚真人目光落在太乙金莲之上,凝视良久,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欣慰与伤怀,轻轻点了点头:“好,好……惊澜留下的东西,总算……没有彻底失落。”
他沉默片刻,仿佛在权衡什么,最终缓缓吩咐道:“既然两莲皆已找到,证实其所言非虚,便去将那张钰从禁殿中放出吧。他既已铸就土灵根,便算与我长陵有缘,可入仙门墙垣。赐下法门,再予三枚‘铸基丹’,助他尽快开辟气海,稳固境界,正式踏入道途。此子……气运颇奇,体魄神魂亦有异于常人之处,又好巧不偏地得了戊己土莲,或许……另有一番缘法。”
云疏恭敬应下:“是,师尊。”但他并未立刻离开,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担忧、犹豫、甚至有一丝不忍。
他抬眼看了看师尊平静无波的脸,又迅速低下头,似乎想说什么,譬如此子身怀异宝恐成众矢之的,譬如正法殿那边若是得知……但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更低的应答:“弟子……这便去办。” 转身,步伐略显沉重地离开了妙法殿。
清虚真人独自静坐,目光仿佛穿透了无尽的虚空,落在了那宗门深处另一座气势恢宏、霸道凌厉的大殿方向。
许久,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幽幽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决绝: “楚惊澜……正法殿……唉,无论如何,这戊己土莲既已择主……便绝不能,再落到正法一脉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