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杀意并未让她失控,反而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烙铁,瞬间将她心底所有翻腾的情绪尽数冻结,只余下绝对的、冷酷的理智。
她的手指在那块染血的布条上轻轻一捻,指腹传来粗粝的触感。
这针脚,收尾时打的结,是豆花的手法。
那个在夜巢里连拿针都发抖的小女孩,为了给她传递这个讯号,不知在何等恐惧中,一针一线地绣完了这半只鸟。
而血迹……不是新鲜的红色,是浸透后干涸的暗褐色。
这意味着,这块布条在小鹞送到她手中之前,已经过了不短的时间。
“来人。”惊蛰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
她的亲信副官,一名从神都暗卫营跟来的“夜枭”,立刻入帐。
“封锁帅帐,任何人不得出入。小鹞由你看管,除了我,不许见任何人。”她一边说着,一边已将帐内那张巨大的北疆军事地图铺在案上。
“遵命!”
副官领命而去,帐内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噼啪声,以及惊蛰在地图上移动的手指。
三日前,雁门关外,砚冰失踪,押运的药材被毁。
当时上报为突厥游骑劫掠。
今日,北疆大营,阿丑的信物出现。
惊蛰的指尖在地图上划出一条线,连接着砚冰车队原定的路线、遇袭的地点,以及她此刻所在的北疆大营。
三个点,在广袤的地图上,竟诡异地指向同一个坐标——一座早已废弃了数十年的驿站,望归亭。
敌人不是要劫药,而是要用砚冰的失踪,来掩盖他们真正的目标。
他们算准了她身在北疆,鞭长莫及,算准了她会以为这是一次单纯的边境袭击。
可他们算错了一件事。
他们用错了信使。
他们让一个从夜巢里逃出来的孩子,用她亲手教的针法,送来了这封无言的血书。
这是挑衅,也是一个致命的破绽。
惊蛰收回手,从刀架上取下佩刀,动作沉稳得像是在进行一次最寻常的操演。
她走到帐帘前,对外面的副官下达了第二道命令:“点五名玄鹰,轻装,备最好的马。半刻钟后,帐外集合。”
副官心中一凛,玄鹰是暗卫中的精锐,一次动用五名,必有大事。
他不敢多问,只低声应道:“是!大人,我们去往何处?”
风雪从帐帘的缝隙里灌进来,吹得惊蛰的衣角猎猎作响。
她望着帐外茫茫的白夜,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去找一只飞不动的鸟。”
望归亭坐落在一条早已废弃的古道旁,梁塌柱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像一头匍匐在荒原上的白色巨兽尸骸。
惊蛰率领五名玄鹰,如六道鬼影,悄无声息地潜入其中。
她做了一个手势,所有人立刻散开,各自寻找掩体,全程没有一丝声响,没有点亮一根火把。
他们像狼群,仅凭着雪地里微弱的反光和对黑暗的绝对适应,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惊蛰半跪在地,用手指拂开地上一层薄雪。
雪下,是几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她用手指丈量了步距和深度,很快在心里构建出模型:五人进入,三人离开。
两人留下了。
一个玄鹰无声地出现在她身后,用手语比划:后院有新掘的土堆,一处。
埋了一个。
惊呈心中一动,另一个呢?是阿丑,还是……砚冰?
她没有走向后院,而是径直潜入了早已破败不堪的主屋。
屋里残存着一个灶台,她俯下身,在冰冷的灰烬中仔细嗅了嗅。
一股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寻常柴灰的甜香,钻入鼻腔。
是糯米被煮糊后独有的气息。
她亲手熬给阿丑调养身体的甜粥,为了让他爱吃,每次都会多加一勺饴糖,熬得久了,便会留下这种独特的焦香。
惊蛰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在这里待过,还吃过东西。
她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四周。
在灶台旁一堆散落的碎瓦下,她看到了一点不协调的黑色痕迹。
她蹲下,小心翼翼地拨开瓦片。
一小块被熏黑的木炭,旁边,是几行用炭笔在地上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迹,几乎被尘土掩盖。
“姐姐……疼……不想杀……”
字迹不成句,笔画颤抖,正是阿丑体内蛊毒发作时,神志不清、无法控制身体的典型状态。
惊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那股熟悉的、源自前世卧底生涯中无数次目睹惨剧的愤怒,又开始在她血管里灼烧。
但她只是将这股怒火死死压下,再睁眼时,眸中已无半点波澜。
她对身后的玄鹰打了个手势,无声地命令:封锁四周所有高地,布下“影缚网”。
影缚网,一种以柔韧的蛛丝混合铁线草炼制而成的机关陷阱,无声无息,专为捕捉高速移动的活体而设计。
刀不断,火不焚,一旦触动,便会从地面自下而上,瞬间将目标死死缠住。
夜色渐深,风声愈厉,像有无数冤魂在荒原上哭嚎。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然靠近了望归亭,他手持一柄淬毒的短匕,脚步轻盈,落地无声,显然是顶尖的刺客。
他刚踏入主屋的门槛,脚下的地面便毫无征兆地一软。
“嗤!”
一张大网从地底猛地弹出,瞬间缠住了他的双腿,强大的收缩力将他整个人倒吊了起来!
他反应极快,身体在空中一拧,手中短匕就要去割那丝网。
然而,一道更快的身影从房梁上悄无声息地跃下,冰冷的匕首已经抵住了他的喉咙。
是惊蛰。
她没有立刻取他性命,而是借着雪光看清了他颈后那个小小的烙印——一个扭曲的“试”字。
暗卫“试”字号特员,不负责刺杀,不负责情报,专司心理摧折与酷刑。
武曌登基后,这支毫无人性的部队早已被裁撤,没想到,还有余孽。
惊蛰眼神一冷,伸手猛地撕开他的衣领,在他贴身的衣物里一阵摸索,果然搜出了一枚小小的蜡丸。
她用指甲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张极小的绢条,上面只有一行字:
“蛊引已启,待鸣晦至,双生同灭。”
鸣晦是她的代号。这是一个针对她的、布好了诱饵的陷阱。
惊蛰忽然笑了,那笑声极轻,却比风雪更冷。
她盯着那名还在徒劳挣扎的特员,缓缓说道:“你们不是要测试我的软肋吗?”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沉下,“现在,它醒了。”
她没有审问,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只是收回匕首,任由他被吊在房梁上,像一块摇晃的腊肉。
自己则盘膝坐在那行字迹旁,静静地听着风声,等待着。
三更时分,远处终于传来了轻微的马蹄声。
惊蛰抬手,示意埋伏的玄鹰按兵不动。
来者三人,皆黑衣蒙面,押着一辆封闭的马车,在望归亭外停下。
为首那人翻身下马,低声咒骂道:“那个蠢货,到现在还没回信!肯定是误事了!更麻烦的是,砚冰那娘们没死,她把最关键的那味药材吞了!”
黑暗中,惊蛰的瞳孔骤然一缩。
原来砚冰为了保护药物,竟不惜以身藏药!
她没有再等。
在对方三人靠近陷阱区域的瞬间,她猛地吹响了藏在齿间的一枚骨哨。
尖锐的哨音划破夜空,三名玄鹰同时引爆了预设的烟雾弹。
浓烈的、夹杂着刺鼻气味的烟雾瞬间笼罩了整个庭院。
混乱中,惊蛰如一支离弦的箭,从主屋的阴影中暴射而出,手腕一抖,三枚特制的响镖精准地击中断裂了马车前两匹马的马腿!
马匹悲鸣着倒地,马车瞬间侧翻。
她没有理会那三个陷入混乱的敌人,身影一闪,已然扑到马车前,手中长刀出鞘,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刀劈开了厚重的车门!
车厢内,阿丑正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小脸青紫,浑身被冷汗浸透,身体正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着。
即便如此,他的小手里,仍旧死死攥着那只早已不成样子的纸鸟。
“阿丑!”
惊蛰一把将他抱起,入手冰凉,她迅速伸手探上他的脉搏,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心锁蛊正在被强行激活,而且,被人掺入了“催魂散”,发作的速度比她预想的快了十倍!
她立刻脱下自己的玄色大氅,将孩子瘦小的身体紧紧裹住,转身便要撤离。
就在此时,她的眼角余光瞥见,从侧翻的马车一个松动的底板暗格里,滑出了半页残图。
那是一份《血嗣录》的摹本!
图上用朱砂标记了两个红点,其中一个正指着神都方位,旁边标注着“柳氏遗孤”,显然就是阿丑。
而另一个红点,则在遥远的北地,旁边注着三个小字:“萨兰之女”。
萨兰……那个自称能卜算魂之双影的北地巫女!
双生同灭……原来如此!
电光石火间,惊蛰脑中所有线索串联成线。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绑架,这是一个连环杀局,阿丑只是其中一环!
她来不及细想,抱紧怀中不断颤抖的孩子,飞身跃上早已备好的快马,冲出烟雾弥漫的战场。
身后,不知是谁引燃了马车,火势迅速蔓延,轰然一声,整座望归亭在烈焰中轰然倒塌,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雪夜。
惊蛰策马狂奔,风雪迎面扑来,像无数细碎的刀子。
就在这时,她腰间一枚从未动用过的、贴身收藏的令牌,忽然传来一阵极轻微的震动。
那是武曌特赐的“凰令”,独一无二,非军国至危、生死一线不得动用。
她一手揽紧阿丑,另一手颤抖着拿起凰令。
只见温润的金色令牌表面,缓缓浮现出三个由金纹组成的字,带着帝王独有的、不容置喙的温度:
“带他回来。朕等你。”
惊蛰猛地勒住缰绳,在漫天风雪中回望神都洛阳的方向。
天地一片苍茫,可她仿佛能穿越这千里冰封,听见那座冰冷的紫宸宫深处,有人,正为她轻轻折断了一支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