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未被开启的陶管,如同一个沉默的问号,深埋于皇陵的地脉之下。
但惊蛰的思绪,早已从这片埋葬着谎言的土地上抽离,投向了另一处更为腐朽的所在——刑部旧档库。
神都的雨夜阴冷潮湿,霉味与腐烂纸张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几乎能将人的骨头都浸透。
惊蛰独自一人提着灯,行走在层层叠叠的卷宗架之间,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这里存放着大周开国以来所有被遗忘的罪与罚,是真相最后的坟场。
她要找的,是那十二名“以身殉道”的官员最初的验尸格目。
终于,在积满灰尘的角落,她找到了一个标记着“杂案”的朽坏木箱。
箱内,十二份卷宗静静躺着,纸页因受潮而泛出黄斑。
惊蛰没有去看那些早已被“清流盟”传颂千百遍的死因结论,而是直接抽出了夹在卷宗最深处的“遗书”原件。
烛火下,她戴上从暗卫府工匠处特制的琉璃镜,俯身细看。
这些遗书,字字泣血,声声慷慨,足以令任何读到的人为之动容。
然而在惊蛰眼中,它们却破绽百出。
她指尖轻轻划过纸面,感受着墨迹的干涸程度。
第一处异常:所有遗书,从头至尾,墨色深浅均匀,浓淡如一,完全没有因书写者情绪激动而产生的力道变化,更没有墨点渗透纸背的痕迹。
这不像是临终绝笔,倒像是书斋里气定神闲的抄录。
更致命的,是落款。
惊蛰将十二封信的末尾“臣某某绝笔”几个字并排对齐,瞳孔骤然收缩。
每一封信,最后这几个字的墨迹,都比正文的墨迹干涸得更早、更彻底。
在琉璃镜的放大下,能清晰看到,正文最后一笔的墨迹边缘,微微浸润了签名处的笔画,说明签名早已写就,凝固在了纸上。
死人不会写字。
惊蛰摘下琉璃镜,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激起一丝冰冷的回响:“但活人,会替他们说遗言。”
三日后,城郊一座破败的土地庙。
老仵作孙驼蜷缩在神像坍塌的基座后,像一只受惊的刺猬。
他曾是刑部最有经验的验尸人,却因在十二学士案中多问了一句,被革职通缉,东躲西藏至今。
“他们要我怎么写,我就怎么写。”孙驼声音沙哑,浑浊的眼中满是恐惧,“可我……我总得留下点什么。”
他颤抖着从烂布鞋的夹层里,抠出一片被体温暖得温润的指甲。
那片指甲被修剪得极短,边缘却用利器刻着一个模糊的印记,烛光下依稀可辨,是一个“巳”字的一半。
“这是从第四具尸体,户部主事张延的指甲缝里刮出来的。”孙驼压低声音,仿佛怕惊动鬼神,“我验尸时,发现他们十二人,指甲里都干净得过分,唯独这张延的,像是死前拼命在什么东西上抓过。我当时留了个心,把这片带血的指甲藏了起来。后来,我看见静庐书院的人来‘收殓义士遗骨’,为首那人袖子里滑出一管香……我认得,那是静庐特制的宁神香。”
惊蛰接过那片小小的指甲,没有说话。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纸包,倒出些许白色粉末,正是从静庐外围花圃中采集的香灰。
她将指甲断面在粉末中轻轻一扫,凑到鼻尖,一股极淡的、混合着檀香与某种草药的特殊气味传来。
宁神香,无毒,却可使人神思昏沉,四肢无力,意志被无限削弱。
在那种状态下,一个人甚至会清醒地看着自己的手,签下任何文书。
惊蛰将指甲小心收好,对孙驼道:“你的公道,我会还你。”
当夜,砚冰以奉惊蛰之命、为国子监司业傅怀贞抄录《春秋》为由,整夜留在了静庐书院的密室。
夜深人静,傅怀贞早已安歇。
少年瘦小的身影如狸猫般在书架间穿行,他记得惊蛰的每一个字:“傅怀贞此人,极重《礼》,你便从《礼记注疏》开始查。”
他踮起脚,摸索着一排排厚重的典籍。
终于,在一部书口磨损最严重的《礼记注疏》背后,他触到了一个活动的暗格。
格中没有金银,只有一本封面空白的薄册。
砚冰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他翻开册子,内页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一连串的名字、日期与银两数目。
每一笔记录后,都有一个潦草的签押。
正是那十二名“忠臣”的笔迹!
其中一页,赫然写着:“巳时,张延,三万钱。”
而在册子的最后一页,一行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一种扭曲的狂热:“巳火将燃,血祭明堂。”其下,还有一行小字批注,笔迹正是傅怀贞的:“傅公亲允,事成则史载千秋。”
原来所谓的殉道,不过是一场早已标好价码的买卖。
砚冰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没有拿走册子,而是按照惊蛰教的方法,飞快地用舌尖舔湿指腹,将首页那几行最关键的字迹与数额,小心翼翼地拓印在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特制宣纸上。
做完这一切,他将册子归位,重新坐回书案前,继续抄写《春秋》,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次日,一道“圣旨”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遍神都。
女帝震怒于民间私立“正气碑”,玷污皇陵清净,斥十二人为“沽名钓誉之辈,奸党余孽”,下令三日内拆毁石碑,捣平祠堂,家人流放三千里。
消息一出,满城哗然。
当日午后,傅怀贞果然身披麻衣,赤足泣血,一步一叩首地来到了皇陵前。
他跪倒在那块“忠魂不灭”的石碑下,声泪俱下,向着闻讯赶来的数千百姓高呼:“陛下可杀臣,不可辱忠义!若为国死节亦是罪,则我大周道统何存?天下士子之心何在!”
他的声音苍老而悲壮,极具感染力。
百姓群情激愤,纷纷跪倒,哭声震天,焚烧的纸钱与香火几乎遮蔽了天日。
就在这悲壮气氛达到顶点的时刻,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傅司业。”
惊蛰一身玄色暗卫服,缓步穿过人群。
她手中没有刀,只有一个黑漆托盘。
“你说他们是忠魂,为国死节。”惊蛰走到碑前,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傅怀贞,“可你是否告诉过这些为你哭、为你跪的百姓,这些‘忠魂’,在临死前,曾为区区三万钱,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人群骤然死寂,数千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傅怀贞。
傅怀贞猛然抬头,那张布满悲恸皱纹的脸瞬间扭曲,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怒火,嘶吼道:“妖言惑众!你一个鹰犬爪牙,懂什么叫风骨!懂什么叫舍生取义!”
“我确实不懂。”惊蛰冷笑一声,那笑意比皇陵的阴风还要刺骨,“我只知道,他们不是求死,你们也不是求义。你们怕的,从来不是死,而是死后,无人为你们传唱!”
话音未落,她将托盘高高举起。
盘中,一边是那片带着刻痕的泛黄指甲,另一边,是砚冰拓印下的、字迹清晰的账册副本。
“我们不是求生,是求死得其所!”傅怀贞状若疯魔,终于吼出了心里话。
“死得其所?”惊蛰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所有的议论声,“就是用别人的命,来给你傅怀贞的‘清流’青史留名吗?”
她猛地一挥手。
两名早已等候在侧的蒙学监学徒,捧着一摞新印的《蒙学问答录》走上前来,用清亮稚嫩的童声,当众朗诵。
“问:如何识破伪忠臣?”
“答:先查他死后,谁最得益。再查他生前,有谁出钱,让他去死。”
孩童的声音,一字一句,如最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了那层名为“忠义”的华美外袍,露出其下血淋淋的交易。
人群开始动摇,有人面露鄙夷,有人悄然后退,有人低头沉默。
藏在人群后方,那个曾在湖州私塾教书的柳元度,袖中的手指猛地掐进了掌心,一片冰凉。
他知道,傅怀贞倒了,接下来,就该轮到他们这些散播“童谣”的根须了。
惊蛰看着渐渐散去的人潮,看着傅怀贞失魂落魄地瘫倒在碑前,眼中却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她知道,砍倒一棵大树不难,难的是清除掉它早已盘踞在地下的、密密麻麻的根系。
这些根,深植于孩童的课本里,吟唱在妇孺的歌谣中。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两个朗诵完毕、正好奇打量着她的学徒身上。
要挖出这些根,就必须先弄清楚,这片土地的养分,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