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夜色最浓,寒露浸骨。
东渠岸边的泥土散发着湿冷的腥气,两道鬼祟的黑影如土鼠般刨开了新土,动作熟练而无声。
其中一人挖出那只半旧的陶罐,拍去泥污,递给身后被称为“首领”的灰衣人。
首领拧开罐盖,里面是一只密封的铜匣。
他并未急于打开,而是从怀中取出一枚磁石,在铜匣四周缓缓扫过,确认无任何金属机扩的反应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启。
匣内,一枚色泽暗沉的竹管静静躺着。
另一名灰使迅速取出一套精巧的听机关,一端接入竹管,另一端的细铜管则贴上首领的耳廓。
机关启动,细微的沙沙声后,是一段断续而虚弱的男声,夹杂着压抑的咳嗽与喉间的血沫声。
“……岑寂……死不瞑目……是……是……惊蛰……逼我……伪……伪证……”
首领闭目聆听片刻,眼皮微动,压低声音道:“确认是‘岑寂供词’原声频段,喉震与咳血间隙完全吻合,是我们心狱里录下的那一版。”
另一人如释重负,点头哈腰:“太好了!送往东宫,太子殿下正愁抓不到那女人的把柄,这东西,定能重金买下!”
“蠢货,”首领冷哼一声,将竹管小心翼翼地收回铜匣,“殿下要的不是金钱能买的东西,是足以撬动皇权的铁证。走,此事已成,即刻回禀‘烛阴’大人。”
两道黑影迅速将土坑填平,抹去所有痕迹,融入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中。
他们不知道,就在方才,当机关铜管贴上首领耳廓的那一刹那,一道只有特定频率的铜哨才能解码的隐藏音层,已如无形的幽魂,随着空气的震动,悄然注入了神都的脉络。
他们更不知道,这枚竹管在出土前,早已被那双盲眼却能洞悉万物的耳朵亲手调换。
真正送往东宫的,是一出精心炮制的谎言。
而那隐藏的真相,此刻正流向它唯一该去的地方。
紫宸殿,密阁。
殿内未燃一灯,唯有窗外几缕惨淡的月光,勾勒出龙椅上那道孤绝的身影。
武曌面前的案几上,并无奏折,只摆着一枚小巧的铜哨。
一名值夜内侍躬身立于数步之外,双手捧着一套与东渠灰使所用别无二致的听机关,脸色煞白,汗不敢出。
机关的另一端,连接着一枚一模一样的竹管。
当内侍按照女帝的命令,将铜哨凑到听机关的收音口,吹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锐鸣时,原本平静的沙沙声中,另一个声音破土而出。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气若游丝,充满了濒死的哽咽与不甘,却字字清晰,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魂魄。
“母后……无罪……儿非暴毙……”
“是阎氏……奉……奉陛下……密旨……”
“焚诏……灭口……”
武曌放在膝上的手指,一根根缓缓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玉石般的白色。
那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昭阳太子李弘的声音。
二十年前,他暴毙于合璧宫,史书记载为“旧疾复发,天不假年”。
她当时远在感业寺,听闻噩耗时,只觉天塌地陷。
录音结束,密阁内陷入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冻结。
良久,武曌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当年处理昭阳教坊,清洗太子旧部所有牵连之事的,是谁?”
内侍全身一颤,几乎跪倒在地,战栗着回答:“回……回陛下,乃时任……时任诏狱总管,阎……阎无赦。”
“呵。”武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淬了冰的锋利,“原来他烧的,不只是那些宫人的舌头,还有朕兄长的最后一口气。”
她缓缓起身,在幽暗中踱步,凤袍的衣角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无声滑过。
最终,她停在御案前,提起朱笔,在一张空白的敕令上写下一行字。
“召惊蛰,携心狱七夜镜影全录入见。”
写罢,她顿了顿,将那枚朱笔掷于一旁。
这是她第一次,对那把名为惊蛰的刀,未用“传”或“令”,而是用了“携”。
那不是一道命令,更像是一场共同勘验的邀请。
同一时刻,心狱最深处的祭坛废墟。
阎无赦跪坐在那口被惊蛰震裂的青铜钟前,巨大的裂纹如同一道狰狞的伤疤,横亘在他信仰的图腾之上。
他手中,死死捏着一枚早已碎裂的桃核残渣,那是他从惊蛰身上搜出,又被她亲手毁掉的东西。
他面前的地上,摊开着三样东西。
一,是从档案库那圈诡异香灰中拾得的腰牌残片,上面隐约可见一个古篆的“阴”字。
二,是白耳在陶窑铜匣内壁上刮下的微量粉末,经医官验证,是西域进贡的麝香,有凝神、锁魂之效。
三,是白耳凭记忆刻在墙上,又被他拓下来的音符对照图,那乐谱的结构,竟与心狱审讯时迷魂檀香的燃烧节奏惊人地吻合。
烛阴、麝香、音律……一条条线索在他脑中疯狂交织,最终汇成一个令他通体冰寒的真相。
他忽然记起,每一次“心狱试炼”结束后,都有一名代号“烛阴”的记录官,以“清理秽物”为名,取走祭坛上混合了犯人脑雾与汗液的香灰,并声称要用特殊药剂将其彻底销毁。
而提供那所谓“销毁药剂”配方的,正是当年由他一手提拔的心腹医官!
他的信仰,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他以为自己是在为女帝锤炼无坚不摧的无情之刃,原来,他只是一个炉膛,一个为那群篡史的阴谋家提炼“记忆”,锻造“伪史”的炉膛!
他亲手施加的酷刑,都成了敌人笔下的素材。
审音房内,烛火摇曳。
白耳双手微颤,将那枚刚刚解码过的竹管递还给惊蛰。
“我能听出来……他们用的是‘双频叠录法’,”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不稳,“表面是死者的遗言,用以构陷,底层却藏着操控人心的指令或是另一段真相。这就像……就像是给活人写遗书,让死话在活人耳中开出花来。”
“所以,我们要还他们一本‘活人写的死话’。”惊蛰接过竹管,神色平静,眼底却燃着一簇火。
她从怀中取出另一枚崭新的竹管,递到白耳面前。
“这里面,是阿漆用她的舞步,一个踏拍一个转身,重新编排出的《霓裳破阵图》全本。每一个节拍,都对应一句被史官删改的史实。你把它用同样的手法,混进下一批‘心狱残音’回收队的采集器里。”
白耳接过竹管,指尖能感受到竹纹的细腻。
他迟疑了一瞬:“这太冒险了……万一被他们当场发现……”
“那就让他们发现。”惊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我要他们亲耳听见,亲手拿到这份‘证据’。我要他们知道,有些声音,是烧不烂,割不掉的。你越是压制,它的回响就越是震耳欲聋。”
白耳不再言语,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那枚承载着“活历史”的竹管紧紧攥在手心。
子夜,紫宸殿外,长阶如冰。
惊蛰一袭黑衣,静立于殿门之外,双手捧着七卷沉重的竹简。
那里面,是她在心狱七日夜里所经历的一切,是她用皮肉和意志换来的“镜影全录”。
殿门紧闭,悄无声息
她没有立刻叩门请见,而是转过身,望向皇城深处那一片沉沉的黑暗。
在那里,有座已经哑掉的钟楼,有条流淌着谎言的东渠,有一群自以为能执笔改写历史的掘墓人。
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对着那无边夜色,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
“你说,刀不该有脾气……可若这脾气能烧穿谎言,您还会嫌它烫手吗?”
殿内,窗纸上的烛火微微一晃,映出一道孤高的身影。
那身影立在窗前,久久未动,仿佛在与殿外的黑夜对峙。
而在神都无人看见的角落,史馆最深处的地窖里,一只被当作废品丢弃的空陶罐底部,那枚被采薇悄然放入的、刻着“凰喙”二字的盲文铜牌,正静静地躺着。
它在无尽的黑暗与灰烬里,像一朵无声而倔强,悄然绽放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