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偏殿,巨大的穿衣铜镜映出一张陌生的脸。
惊蛰抬手,指尖轻轻划过镜中人描着淡金粉的眉梢。
这身装束是上元春宴中最低阶的陪乐宫婢,靛蓝色的宫装,样式简单,唯一的饰物是耳垂上一对小小的夜光石。
在满殿的流光溢彩中,这样的打扮就像投入湖面的一粒石子,激不起半点涟漪,却能沉入最深的水底。
她弯下腰,将那枚刻着“子一”的铜牌小心地压入鞋底的夹层。
铜牌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像一个微小的、执拗的提醒。
提醒她,即便是刀,也有选择不斩的权力。
做完这一切,她从怀中取出那枚贴身存放的骨雕。
骨雕已被体温捂得温润,她闭上眼,用指甲在光滑的表面上用力划过,一、二、三,三道无形的刻痕,仿佛要将此刻的自我,牢牢钉在这具身体里。
这是她独有的仪式,在每一次踏入生死场前,确认自我存在的坐标。
身后悄无声息,小黄门阿萤双手递上一方折叠整齐的丝绢。
惊蛰接过,展开。
上面用炭笔精心绘制着今夜凤仪宫的乐工席位图,每一个位置都用倒序的编号做了标记,这是一种简单的反窃密手段。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像鹰隼巡视自己的猎场,最终,定格在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
琵琶手,尉迟灼。
图上标注,此人正对御酒台,是观察女帝的最佳视角。
但这并非重点。
惊蛰的指尖,点在了尉迟灼座位下方的一个小小的图例上——那是一个微型的鼓风箱。
乐师奏乐,为何要带鼓风箱?
惊蛰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前世在毒品犯罪科读过的卷宗——某些固态毒药,需要持续、微弱地加热,才能化为无色无味的毒雾,通过呼吸道杀人于无形。
而鼓风箱,恰是维持炭火微燃,又不产生明显烟火的最佳工具。
这是唯一能避开所有巡卫视线,将毒药精准送至凤座前的路径。
夜色渐深,凤仪宫内灯火如昼,丝竹管弦之声如流水般淌过每一寸雕梁画栋。
武曌高坐于珠帘之后,凤座上的身影模糊而威严,唯有指尖偶尔轻颤,泄露出一丝不易察明的情绪。
惊蛰端着酒盘,垂首低眉,步履轻缓地穿行在衣香鬓影之间。
她像一只融入夜色的蝴蝶,悄然落在了靠近御膳通道的廊柱旁。
假作整理裙摆,她俯下身,宽大的衣袖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半张脸。
鼻端,是御宴上浓郁的椒桂与奇楠香。
但就在这百味交杂的香气底层,她嗅到了一丝极淡、极诡异的苦杏仁味。
是“寒髓散”。
这味道她只在刑侦档案的文字描述里见过。
遇热成雾,无色无形,需在密闭空间内持续熏蒸半个时辰,方可令中毒者心脉凝滞,状若自然猝死。
她的心沉了下去。
她不动声色地直起身,继续扮演着一个尽忠职守的宫婢,为邻近的宗室重臣添酒。
目光却越过人群,锁定了乐工席上的尉迟灼。
他一袭西域乐师的装束,右臂缠着黑纱,神情专注,修长的手指在琵琶上急速轮转,拨出一串串激越的音符。
一切看起来天衣无缝。
惊蛰借着转身的空隙,将视线凝聚在他的右手上。
当一曲终了,尉迟灼收手垂臂的瞬间,她精准地捕捉到了一个细节——他的食指,在放下时控制不住地微抖了一下,随即下意识地在衣襟上快速蹭过。
那是神经末梢被毒素侵蚀后,最典型的早期反应。
寒髓散,伤人,亦伤己。
惊蛰心底泛起一丝冷笑。你毒得了天下人,却毒不了自己的手。
她悄然后退,隐入一根巨大的盘龙廊柱的阴影里。
这里是灯火的死角,也是观察全场的绝佳位置。
她从耳垂上取下一枚夜光石耳坠,将其藏于掌心,借着对面铜鹤灯台反射的微光,以特定的节奏向着殿角另一个阴影处闪烁了三次。
那是她和阿萤约定的摩斯暗语:“查鼓风箱,出气口。”
片刻之后,阿萤的身影如鬼魅般从阴影中融入又脱离,一个负责清理席间果皮的小太监不小心将一个橘子滚到了惊蛰的脚边,小太监慌忙跪下拾取,趁着低头的瞬间,将一张揉皱的纸条塞进了她的袖口。
惊蛰回到原位,借着添酒的动作展开纸条。
上面只有几个字:“内壁有白霜,似井下之物,更烈。”
井下之物,指的是沈知微案中发现的“梦骨香”残渣。
惊蛰的眸光骤然冰冷。
这不是一场单纯的异国复仇,这是有人在借尉迟灼这把刀,将二十年前的旧案阴影,重新召唤回这座宫殿。
她立刻做了第二个手势,命令早已埋伏在外的鸾台卫,以核对晚宴菜品为由,即刻封锁后厨所有通往正殿的通路。
同时,她示意负责御前奉茶的宫女,将女帝案头的琉璃盏,换成了内务府备用的银胎釉杯。
若酒水有毒,银杯触之,杯底必现青痕。
双重保险,万无一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殿内的气氛在乐曲的烘托下愈发热烈。
武曌宣布,将在《破阵乐》奏毕后,正式册封太子。
就在此时,惊蛰又发现了一个异样。
尉迟灼的眼角,不知何时开始,竟微微泛红,似有水光。
那不是悲痛或激动的泪,而是在极力忍耐某种强烈刺痛时,不受控制的生理反应。
她猛然忆起前世那份关于“寒髓散”的档案附录——此毒提炼自极北冰蟾的腺体,剧毒无比,接触者指尖会先麻后痛,继而痛感会顺着经脉上行,直刺双目,整个过程恰好是三个时辰。
惊蛰飞快地心算了一下,从尉迟灼入殿开始,到现在,恰好过去了两个半时辰。
距离女帝宣布册封太子,只剩下最后两刻钟!
毒雾的浓度,即将在那一刻达到顶峰。
不能再等了。
惊蛰垂下眼帘,端起酒盘,最后一次走向乐工席。
这一次,她的目标不是任何人,而是斜上方那盏巨大华美的主灯架。
在经过灯架下方时,她的身体微微一晃,仿佛脚下被绊,手中的酒盘倾斜,数杯琼浆尽数泼洒在地。
“奴婢该死!”她惶恐地跪下,一片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指尖在起身时,已悄然拨开了一枚固定着主灯悬绳的铁扣。
那铁扣,本就已被她事先动过手脚。
一切准备就绪。
当激昂雄浑的《破阵乐》奏至最高潮,金石齐鸣,声震屋瓦,所有人的心神都被这盛大的乐章所攫取。
就是现在!
惊蛰猛然抬袖,宽大的衣袖带起一阵劲风,袖口藏着的一枚细小刀片,精准地拂过那根已经松动的悬绳。
“嘣”的一声闷响,巨大的灯架轰然坠地,灯火骤熄!
满殿的珠光宝气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惊呼声、尖叫声此起彼伏,乱成一团。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中,一道黑影如离弦之箭,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疾扑向珠帘后的凤座!
然而,他快,有人比他更快。
黑影刚刚跃起,黑暗中便有两道更迅猛的身影从御座两侧扑出,如同等待已久的的猎豹,一左一右,死死地将那道黑影钳制按倒在地。
火光复明。
禁军们高举火把,将殿内照得通明。
众人惊魂未定地看去,只见那个西域琵琶手尉迟灼,正被两名金甲卫士死死压在地上,脸上交织着错愕与不甘。
而在他的手中,还紧紧地攥着一只翅膀折断的纸鸢。
那纸鸢的样式、那翅膀上用朱砂画出的纹路,惊蛰只看了一眼,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
那是她前世所在卧底小组全军覆没的那一天,他们传回总部的、最后一条死亡暗号。
她缓缓跪倒在地,朝着御座的方向深深叩首,声音因为竭力压抑而显得格外沉稳:“臣护驾来迟,请陛下降罪。”
而她低垂的眼底,却翻涌着无人能见的惊涛骇浪,和一丝只有她自己才能明白的、尖锐的痛意。
原来,真的有人,追着一个亡魂的影子,走到了这一世。
喧嚣的朝堂,被捕的刺客,震怒的群臣,这一切都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惊蛰的目光,穿过所有的人,只落在那被死死按住的男人身上。
这不是一个需要审问的叛逆,这是一个从她的前世飘来的信使。
要解读这封迟到了太久的信,不需要烙铁与刑鞭。
只需要,一间足够安静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