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一寸寸洗去宫墙的青灰,惊蛰却没有回新任的察事房。
她沿着紫宸殿外的长巷,脚步无声,径直绕向了太医院偏僻的后院。
晨露打湿了她的靴尖,寒意顺着裤管往上爬,却远不及她心底的冷。
那三名宫婢的尸身,她亲自验过。
虽有溺亡的表征,但她们唇色隐隐泛青,瞳孔散大到近乎失神,这绝非单纯溺水该有的模样。
更像是……中毒。
一种能麻痹神经,让人在水中失去自救能力的毒。
能在皇宫大内,用毒杀人后还能在太医的验尸报告中将其掩盖为意外,这份手腕,指向了一个地方——太医院。
而能开出避过层层查验的方子,又对药性了如指掌的人,首当其冲便是太医令,许怀安。
太医院的后院总是弥漫着一股复杂的草药味,苦涩里混着甘甜,阳光下晾晒着一排排药材。
惊蛰算准了杂役倾倒药渣的时辰,算准了这条巷子无人经过。
她走到一处湿滑的青苔旁,脚下看似不经意地一崴,整个人便朝着药渣堆倒了过去。
“哎哟!”她低呼一声,撑地的手掌恰好按在一堆半干的药材上。
“大人!您没事吧?”负责清扫的杂役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搀扶。
惊蛰借着他搀扶的力道站起身,眉头紧锁,仿佛扭到了脚踝。
就在那短短一瞬,她的目光已经闪电般扫过了身下的药材。
一堆用来给萧玉娆宫里驱邪安神的苦参和艾草里,赫然混着几缕烧得半黑的细丝——那是“梦骨香”燃尽后的残渣。
它被巧妙地混在气味更冲的艾草中,若非刻意寻找,根本无从察觉。
她不动声色地掸了掸衣袖,目光却落在那杂役惊慌失措的脸上,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只是随口一问:“这味香……闻着有些特别。可是给玉阳殿那位贵妃娘娘配的安神汤里加的?”
那杂役的脸瞬间白了,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大人说笑了,给贵妃娘娘的药都是许太医令亲手调配,哪会用这些……这些……”
他“这些”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眼神却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药房的方向,具体来说,是药房内那一排顶天立地的药柜。
惊蛰看在眼里,心中已有了数。
她记下了那个方向,第三排,从上往下数的第三格。
她没再多问,只揉着脚踝,一瘸一拐地走了。
背影里,那杂役惊魂未定的目光如芒在背。
当夜,察事房的烛火亮到三更。
惊蛰召来了张延禄。
这位奉旨监视她的内侍,此刻在她面前却愈发像个听命的下属。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审视,到困惑,再到如今的敬畏,这转变本身就是一场无声的驯服。
“抄两份。”惊蛰将一份写好的《验尸疏》推到他面前,“一份,明日一早呈报陛下,就说三名宫婢确系玩闹失足,自杀投水。另一份,想办法‘不小心’让东宫耳房的人看到。”
张延禄看着验尸疏上“自杀”二字,手心冒汗。
他知道这是假的,但他更知道,眼前这位新任的代察使,正在织一张他看不懂的网。
“大人,这……”
“照做。”惊蛰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鱼不上钩,是因为它觉得水里还安全。”
张延禄不敢再问,领命而去。
三更刚过,万籁俱寂。
察事司专放卷宗的档案阁里,一道黑影如壁虎般贴墙滑入。
惊蛰早已换上一身夜行衣,如一只没有声息的夜枭,栖身于房梁之上,连呼吸都与黑暗融为一体。
那黑影目标明确,直奔存放新案卷宗的柜子,摸出曲江池案的原件,借着窗外一丝月光,飞快地翻阅着。
当看到那份由惊蛰亲笔所书、断定宫婢为“自杀投水”的报告时,他明显松了口气。
惊蛰看清了,那人收卷宗时,袖口滑落,露出内衬上一枚用银线绣成的、极其隐蔽的太医院院徽暗纹。
就在那人将卷宗归位,准备抽身离去时,惊蛰在梁上,用一根细小的空心竹管,对着他离去的方向,轻轻吹出了一口几不可见的烟气。
那烟无色无味,混在空气中瞬间消散。
黑影的身形在门槛处只是微不可察地一滞,步履乱了半拍,随即恢复如常。
足够了。
惊_蛰_的嘴角勾起一抹冷意。
这不是毒,而是一种能让神经产生瞬间迟滞的药粉,是她根据前世的知识,让太医院里的一个老实巴交的药童配的。
对于普通人,这点剂量毫无影响,但对于一个受过系统性抗毒训练的人来说,身体会下意识地对抗这微弱的“入侵”,从而产生一瞬间的机能紊乱。
答案,已经肯定了。
次日清晨,惊蛰再次踏入了玉阳殿。
萧玉娆依旧坐在窗边,只是这一次,她没有抚琴,而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听到脚步声,她头也未回,声音沙哑如砂纸磨过:“又来演什么戏?想从我这疯子嘴里撬出什么?”
惊蛰没有像往常一样逼问,反而亲手为她斟了杯温茶,递到她面前:“昨夜有人潜入了察事司的档案阁,你猜是谁的人?”
萧玉娆冷笑一声,没有接那杯茶:“你以为我还会信你?你们这些陛下的走狗,不过是换着法子,替那个女人铲除异己罢了。”
“你说得对。”惊蛰出人意料地点了点头,将茶盏轻轻放在她手边的案上,“我的确没打算再让你开口。我要让那些真正做贼心虚的人,怕到主动来找你灭口。”
她说完,转身便走,在门口顿住脚步,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对了,许太医昨夜出宫探亲,走的是角门。我的人瞧见,他没带药箱。”
话音未落,她听见身后传来“咯”的一声轻响。
萧玉娆的指尖,已死死掐进了掌心,血丝顺着指缝渗出。
从玉阳殿出来,惊蛰立刻命人将一个消息散布出去:“代察使已查明,曲江池三婢女之死,与一种名为‘梦骨香’的禁香有关。此香能乱人心智,使人产生幻觉。据闻,代察使将以此为证,弹劾太医令许怀安勾结后宫,意图秽乱宫闱。”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消息就像一阵风,钻进了宫里所有竖起的耳朵里。
惊蛰知道,许怀安绝不会坐以待毙。
他若清白,会立刻上奏自辩;他若有鬼,则会想尽办法,销毁一切与“梦骨香”有关的证据。
黄昏时分,那只熟悉的黑猫又出现在了老槐树下。
周延正揣着鱼干,心神不宁地四下张望。
突然,一名眼生的小黄门快步走来,不由分说地将一封蜡丸密信塞进他手里,压低声音急促道:“许太医令的东西,速转玉阳殿,性命攸关!”
周延手一抖,差点把蜡丸掉在地上。
而在不远处的殿宇屋脊上,惊蛰如一尊石像,将一切尽收眼底。
她看清了,那个小黄门双手光洁,没有寻常内侍干粗活留下的薄茧。
她更认出了那张脸——分明是那个传闻中早已死去、萧贵妃曾经最信任的哑童,阿萤!
他没死。他只是换了个身份,成了传递消息的鬼影。
惊蛰没有下令抓人。
她只是对身旁的张延禄打了个手势。
张延禄会意,趁着周延惊魂未定、藏匿蜡丸的间隙,用一个早已备好的、一模一样的蜡丸,悄无声息地完成了调换。
原来的信上写的是什么,惊蛰用脚趾头都能猜到——无非是让萧玉娆闭紧嘴巴,或者销毁玉阳殿内最后一点熏香的痕迹。
而她换上去的那封,指令只有一个:“事已败露,即刻焚毁药房西廊第三格所有药材,片甲不留!”
四更天,夜色最浓。
“走水了!太医院走水了——”
凄厉的喊声划破了皇城的寂静。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夜空。
惊蛰就站在太医院院墙外的阴影里,冷眼看着禁军和太监们提着水桶乱作一团。
混乱中,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从人群中冲出,不顾一切地扑向火场,正是太医令许怀安。
他没有去指挥救火,而是直奔西廊。
在浓烟和烈火中,他疯了一样掀开早已被烧得焦黑的第三格药柜,伸手就去抢夺里面一个被层层油布包裹的铁盒——那里藏着的,才是“梦骨香”真正的配方底册和他的心血。
就在他的指尖触到铁盒的瞬间,数把冰冷的钢刀从四面八方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早已埋伏在侧的禁军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许怀安被押走时,目光穿过跳动的火焰,绝望地看向院外。
惊蛰的身影在阴影中若隐若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你想灭口,就该烧了整间药房,而不是只想着救你的宝贝柜子。人啊,最舍不得的,往往就是最致命的。”
远处,玉阳殿的窗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萧玉娆披衣而立,死死攥着手里那截不知何时又被她崩断的琴弦。
风穿过宫墙的石缝,吹动了惊蛰藏在里面的那枚狼形骨雕,发出一阵如泣如诉的呜咽。
一切都结束了。
惊蛰转身,没入更深的黑暗里。
这场大戏已经落幕,接下来,是审判。
而一场好的审判,需要的不仅是证据,更是一种仪式感。
她想,该为许太医准备一份特殊的“祭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