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风像刀子,卷着碎雪,打在脸上生疼。
校场中央,一座简陋的灵堂在风雪中孤立。
阵亡主帅霍磐那杆从中断裂的长枪,就这么直挺挺地插在灵堂前的雪地里,枪身残留的暗红血迹在白雪映衬下,触目惊心。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卒披麻戴孝,跪在断枪前,身形如一尊风化的石像。
他叫陈六斤,是霍磐最老的亲兵,已经在这里守了七日七夜,滴水未进。
惊蛰踏雪而至。
她身上那件玄色大氅的边缘缀满了细碎的雪珠,腰间的佩刀未解,整个人像一柄刚从冰水中淬炼过的利刃,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寒气。
她没有在灵堂前停留,径直走向帅帐。
帐外,数十名高级将领早已列阵相迎,目光如林立的刀枪,齐刷刷地刺向她。
左脸一道狰狞刀疤的副将王晊,立于众人之首,嘴角噙着一抹毫不掩饰的冷笑。
他看着惊蛰走近,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监军大人来得可真巧,正赶上我们商议——要不要替霍将军报仇,先斩了‘内鬼’。”
话音刚落,那数十道视线瞬间变得更加锐利,像无数根无形的针,要将惊蛰钉死在原地。
她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只缓缓摘下手上那双鹿皮手套,露出一截白皙却布满丑陋烙印的手腕。
那是一道道陈旧的、交错的烫伤,是酷刑留下的永久徽记。
“我知道你们在等什么,”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像一潭结了冰的深水,“等我辩解?等我哭诉?还是等我说,我没去过突厥人的黑沙营?”
她抬起眼,那双沉静的眸子里骤然迸发出刀锋般的光芒,扫过面前一张张充满敌意的脸。
“我去过。”
简单的三个字,让帐外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七天七夜的审讯,三百多道酷刑。他们一遍遍问我,武曌会不会来救我。我告诉他们,不会——因为她若为我一人而来,大周北疆必乱。”
帅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惊蛰缓步上前,走到帅案旁。
她从怀中取出一块染血的布帛残片,小心翼翼地展开在案上。
那是霍磐临终前拼死留下的血书。
“鸣晦不来,边关必倾。”
“鸣晦”是惊蛰在暗卫中的代号。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那几个已然干涸的字迹,“霍将军信我,不是因为我天生清白,而是因为他知道——有些人,就算身在地狱里,也不会改掉自己的名字。”
话锋一转,她的目光猛地钉向王晊。
“你说我通敌?那你告诉我,突厥人给了我什么好处?是让我活着回来,背上这通敌叛国的千古骂名,再站在这里,受你们一个个指着鼻子唾骂?”
王晊被她问得一滞,随即冷哼一声:“谁知道呢?兴许,这就是你做细作的报酬。”
惊蛰忽然笑了,笑声极轻,像雪花落在滚烫烙铁上,发出一声转瞬即逝的“嗤”响。
“那你呢,王副将?”她盯着王晊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每夜三更,你在帐中嘶声力竭地喊着‘大哥’的时候,是不是也梦见自己,终于穿上了这身主帅的金甲?”
王晊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继而涨成猪肝色。
他仿佛被踩中了最隐秘的痛处,猛地一拍桌案,暴喝道:“你胡说八道!”
惊蛰没有理会他的咆哮,只朝队列末尾一个沉默的老妇人微微颔首。
那是随军的医婆,柳婆子。
她佝偻着身子,低头走出队列,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帐内响起:“回禀监军大人,王副将夜寐不安,时常梦魇,呼‘长兄’二字,已有三年之久。上个月,更曾于梦中拔刀,险些伤了守夜的亲兵。”
众将哗然,交头接耳声嗡嗡响起。
王晊怨恨其庶子身份,与其嫡出的长兄争斗半生,这是军中旧闻,但梦中拔刀之事,却无人知晓。
惊蛰的视线又转向帅帐角落里一个瘦小的身影,那是个十五六岁的聋哑传令兵,小名“小鹞”。
她抬起手,用一套精准的军中手语无声地询问:“那夜,在枯林,你看见了什么?”
小鹞的眼神剧烈一震,恐惧让他瑟缩了一下,但当他看到惊蛰鼓励的目光时,还是颤抖着举起了手,迅速比划起来:王副将独自一人去了帅帐后的枯林,与一个蒙面人交接了一卷帛书。
那个蒙面人的袖口,绣着一个黑色的狼头纹样——那是突厥王帐亲卫的标志。
证据确凿。
惊蛰的手缓缓按在了刀柄上,却并未拔出。
她只是淡淡地看着已然面如死灰的王晊。
“你恨我,不凭军功便坐上监军之位。可你,连梦里的忠诚,都给了别人。”
“你懂什么!”王晊双目赤红,状若疯癫地嘶吼起来,“我为大周拼死杀敌三十年!所有的功劳全被记在他名下!凭什么!凭什么她一个只会耍嘴皮子的女人,就能执掌监军印?!”
惊蛰终于动了。
她一步步走向王晊,沉重的军靴踩在木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她走到他面前,两人鼻息可闻。
她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你说得对,我不是靠军功。”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沉下,字字如冰,“我是靠——在黑沙营受刑的第七日清晨,浑身浴血,依旧对着东方,喊了一声‘陛下’。”
她的目光如锥,刺入王晊的灵魂深处。
“而你,却在同一个夜晚,把北疆的防卫图,交给了敌人。”
王晊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猛地一软,暴退一步,转身就想往帐外逃。
然而,帐帘掀开,四名手持陌刀的甲士早已堵死了去路,将他牢牢围定。
惊蛰没有再看他一眼,仿佛他已是个死人。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回到灵堂前那个跪着的老卒身上。
“霍将军的仇,我不想代他审判。但他的枪还站在这里,就不能容忍懦夫的鲜血玷污了这片雪地。”
陈六斤那僵直的背脊微微一颤。
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是无尽的悲怆与决绝。
他慢慢站起身,拖着早已麻木的双腿,走到断枪前,用尽全身力气将其拔起。
而后,他转身,面对众将,单膝跪地,将那杆断枪的枪尖重重杵在雪地上。
“砰!”
一声闷响,如平地惊雷。
其余的将领们迟疑了片刻,随即像是被这声闷响唤醒了什么,纷纷单膝跪下,兵甲碰撞之声连成一片。
风雪更大了。
唯有惊蛰,独自站在那片肃杀的白色中央,像一柄刚刚饮血,却尚未归鞘的刀。
当夜,帅帐之内,烛火通明。
惊蛰独坐灯下,翻阅着从王晊帐中缴获的密信。
信件用突厥密文写就,但对她而言并非难事。
其中一页的末尾,一行字让她指尖一顿——“母鸦旧部已入雁门关”。
母鸦,是当年培养惊蛰这一批暗卫的夜巢总管的代号,早已被武曌亲手清除。
她的视线继续下移,另一行更小的字迹,像一根毒针,瞬间刺入她的眼底:“心锁蛊种,尚存二枚。”
惊蛰只觉喉头猛然一紧,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天灵盖。
阿丑还在神都的密室里,而豆花……她想起临行前,那个小女孩在深夜里压抑的咳血声。
她立刻抓起笔,在一方白绢上疾书,墨迹淋漓:“调砚冰携药北上,即刻启程!”
密令的墨迹尚未完全干透,窗外雪地上光影微动,一道瘦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帐外。
是小鹞。
他不敢进帐,只在帘外跪下,高高举起一只手。
惊蛰掀开帐帘,看到他手中递过来一个东西——那是一条从衣袖上撕下的布条,上面用粗劣的红线,歪歪扭扭地绣着半只……纸鸟的图案。
布条上,浸染着暗褐色的血迹。
惊蛰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一个危险的针尖。
这扭曲的针法,这独一无二的图案,是她亲手教给阿丑的,用来在他练习新手指功能时,聊以慰藉。
有人把他从那间固若金汤的密室里,带出来了。
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比帐外的风雪更寒,缓缓从她心底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