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一夜之间,风向就变了。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都在悄声议论着一桩“通敌大案”。
那场烧了三百多条人命的白莲渡大火,不再是意外,而是潜伏大周的突厥细作,为断绝朝廷漕运而设下的毒计。
新来的监军大人雷厉风行,已然拿获真凶,不日便要祭江告慰亡魂。
消息传到转运使司,沈砚舟正在擦拭他那柄珍藏多年的古剑。
他听着心腹的汇报,手上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听的是城外哪家米铺又涨了价。
直到幕僚崔仲文补充道:“大人,那监军还说,三日后,要在白莲渡旧址设祭坛,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将凶徒明正典刑,以慰亡灵。”
沈砚舟擦拭的动作终于停了。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她想做什么,便由她去做。”
见沈砚舟如此淡定,崔仲文也放下心来,脸上露出一抹轻蔑的笑意:“一个黄毛丫头,以为抓了个替死鬼就能交差。她哪里知道,这扬州的水,比江水还深。”
沈砚舟将剑收入鞘中,声音低沉:“水深,便要搅得更混些。”他顿了顿,语气不带一丝温度,“今夜子时,把丙字号仓那批‘湿粮’,全部沉江。做得干净点。”
“大人放心,”崔仲文拱手,得意地压低声音,“死人不会说话,沉入江底的粮食,自然也不会。”
他没有看到,在他转身离去时,门廊阴影下,一个负责洒扫的杂役微微抬了抬头,将这句自得的话,连同他脸上那得意的神情,一并刻进了脑子里。
半个时辰后,驿馆密室。
惊蛰听完暗卫的复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死人不会说话?”她轻声重复,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那就让他们亲耳听听,死人是怎么开口的。”
她转身,走向关押那名黑衣人的暗牢。
牢房里没有烙铁,没有水鞭,甚至没有一丝血腥气。
只有一个尺寸狭窄、刚刚能容纳一人的木箱,被竖着立在墙角。
黑衣人被剥去外衣,手脚捆缚,塞进了这个形同棺材的箱子里。
惊蛰没有审问,只是隔着木板,用一种近乎催眠的语调缓缓说道:“白莲渡的漕船,船舱就是这么高,这么宽。三百七十二个人,就这样挤在一起。火是从船底烧起来的,先是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透不过气。然后,是烧穿甲板的火舌,舔舐着你的皮肤……”
她让人在箱子顶上盖上一层湿透的棉被,又在箱外点燃了混着桐油的草料。
刺鼻的烟味和灼人的热气丝丝缕缕地渗入木箱,伴随着惊蛰不疾不徐的描述,将那晚的绝望一点一滴地复刻。
“江水从缝隙里涌进来,先是淹没脚踝,再是膝盖,最后漫过你的头顶。你想喊,可一张嘴,灌进来的全是混着油污的江水。你想逃,可前后左右,都是和你一样在挣扎、在哭嚎、在慢慢死去的人……”
第一日,黑衣人还在咒骂。
第二日,他开始疯狂地撞击木箱,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到了第三日凌晨,当惊蛰再次推开牢门时,那人已经彻底崩溃。
“我说!我全都说!”他涕泪横流,语无伦次,“是崔先生……是崔先生让我干的!子时动手,从舱底泼油,他说要烧得一干二净,船焚人亡,不留一丝痕迹!”
“钱呢?”惊蛰的声音毫无波澜。
“有一笔……一笔三千贯的特别支出,”黑衣人抖得像筛糠,“是给一个叫吴阿大的,他是老渔夫吴七的儿子,让他看住那些渔家,不许他们打捞完整的尸首……”
惊蛰眼神一凛,即刻下令。
不过半个时辰,暗卫便从老渔夫吴七家的床板底下,掘出了一个尚未拆封的沉甸甸的钱袋,以及一张被油纸包裹的字条。
字条上只有八个字,墨迹狠戾:“父债子偿,闭嘴活命。”
祭江那夜,天降瓢泼大雨。
整个白莲渡口黑压压地站满了人,百姓们自发举着火把,雨水浇不灭那跳动的火焰,反而让升腾的白雾将江岸笼罩得如同鬼域。
惊蛰一身玄袍,如一尊墨色雕像,立在那艘被捞上岸的残舟焦木之上。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衣角淌下,她却浑然不觉。
她手中没有拿剑,只持着一本薄薄的册子。
“扬州六月十七,漕粮出库三千石,申报水浸损耗九百石。”她的声音清越,穿透雨幕,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经查,实则仅有三百石霉变。”
话音刚落,她身后一名暗卫猛地挥锤,重重砸在一面巨大的铁皮鼓上。
“咚——!”
那声音不似鼓鸣,倒像惊雷炸响。
岸边的百姓自发捡起脚边的石子,随着鼓声,狠狠掷向江心。
惊蛰翻过一页,继续朗声宣读:“七月廿三,盐税银五千两,申报途中遭江匪抢掠,无一生还。”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经查,此银两已安然转入长安某私库。”
又是一声巨响。
人群瞬间沸腾,一个中年汉子双目赤红,冲出人群跪倒在泥水里,嘶声高喊:“那是我家的救命钱!我阿爹就是被逼得上吊的啊!”
“八月初九,征民夫修堤,报工一千,实到三百,余者皆为空饷……”
“咚!”
“八月廿五,白莲渡漕船起航,载民三百七十二人,焚于江心,定为意外……”
这一次,鼓声与百姓的怒吼声混在一起,汇成一股滔天的声浪。
惊蛰合上册子,就在这气氛达到顶点的瞬间,一艘快艇破开雨浪,疾驰而来。
沈砚舟一身蓑衣,立于船头,他亲自登上了那截残舟,指着惊蛰怒斥:“疯子!你毁的是规矩!你以为漕运是什么?是清水衙门吗?没有这三成损耗,拿什么去填补亏空?拿什么去上下打点?谁来养兵镇乱?谁来堵堤防洪?”
惊蛰静静地看着他,目光落在他那只断了三指的左手上,忽然轻笑一声,那笑意里满是彻骨的寒凉:“所以,你就用三百七十二条人命,去换你口中的‘稳’?”
她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上面是菱歌最后补上的那段童谣,一字一句,清晰地念出:“阿根抱饼不肯咽,说要留给妹妹过年……沈砚舟,你知不知道,他怀里那半块已经发霉的焦饼,是他整整三天的口粮?”
沈砚舟高大的身形猛然一震,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他眼中的怒火瞬间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击穿的、茫然的空洞。
惊蛰不再多言。
她猛地转身,拔出腰间长剑。
那不是对着沈砚舟,而是对着横亘在江面上、象征着漕运命脉的巨大铁锁——漕纲。
“铿——!”
剑光如电,撕裂雨幕,狠狠斩在铁锁最薄弱的连接处。
一声仿佛天地断裂的轰然巨响,那条禁锢了扬州血脉数十年的铁链,应声而断,带着沉重的水花,轰然沉入江底!
铁链沉江的瞬间,岸上数百名流民状若疯魔,冲上堤坝,将怀中揣着的、家中仅剩的残粮、麦麸、糠皮,一把把地撒入滚滚江涛之中。
“我们不要你的稳!我们要公道!”
“把命还给我们——!”
就在此时,岸边火光大盛,霍磐率领的五百精锐甲士如从天降,迅速列阵,将整个渡口围得水泄不通,却不是为了镇压,而是为了护场。
惊蛰立于风雨飘摇的残舟之上,长剑斜指江心,冰冷的目光穿透重重雨幕,直刺沈砚舟:“陛下允我斩一人,止一城。沈砚舟,你的命,暂且留着。”
她收剑回鞘,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
“你不必死。从今往后,扬州漕运,你亲自来背。一日背不够数,百姓唾你一日。一年背不完,这三百七十二个亡魂,便在你床头看你一年。”
雨渐渐小了,江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
断裂的漕纲铁锁如同两条死去的巨蛇,一半沉在江底,一半挂在岸桩上,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可所有人都明白,斩断旧的规矩容易,要在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废墟上,立起新的秩序,却比登天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