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他们的,是真证据?”
声音自御座的阴影深处传来,听不出喜怒,却像月光下的冰棱,带着刺骨的寒意。
惊蛰立于殿中光影交界处,一半身子沐浴在清冷的月色里,一半身子藏匿于深沉的黑暗中。
她没有抬头,只是平静地回答:“回陛下,是他们相信的证据。”
黑暗中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像是夜风拂过枯叶,沙沙作响。
“你越来越像朕了。”
惊蛰的脊背有那么一瞬绷紧了,但她很快便松弛下来,语调依旧平稳,却比方才更低沉了几分:“臣不像您,也……不愿像。”
她顿了顿,仿佛在组织一种从未对人言说过的逻辑。
“陛下是天,俯瞰众生,执掌风雷。臣不是。”她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黑暗,精准地落在御座的方向,那双眼在月色下亮得惊人,“臣只是想让他们知道——”
“狗不会哭,是因为牙咬得太紧。”
紫宸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月光在缓慢地移动,将惊蛰的影子拉得更长,几乎要触及那至高无上的御座台阶。
武曌久久不语。
她仿佛在用这漫长的沉默,一寸寸地剖析惊蛰的灵魂,审视着这把由她亲手打磨的刀,是否生出了自己的意志,甚至是……獠牙。
许久,一声轻微的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响起。
“准行。”
那声音落地,惊蛰垂下眼帘,躬身一拜,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
在她身后,武曌终于从阴影中探出半个身子,她拿起那份惊蛰呈上的《驳诏》,在末尾那两个朱红的批字上,指尖轻轻拂过。
月光下,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目中,是审视,是兴味,更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欣赏的专注。
次日,太极殿。
文武百官列序而立,金殿肃穆,熏香袅袅。
早朝议程过半,气氛正显沉闷之时,御史中丞崔湜手持象牙笏板,昂然出列。
他先是朝御座上的女帝行了大礼,随即转身,目光如鹰隼般死死盯住站在武官前列的惊蛰。
“臣,御史中丞崔湜,有本启奏!”他的声音洪亮而激昂,充满了正气凛然的悲愤,“臣弹劾鸾台察事司总执惊蛰,以私意篡改圣意,矫饰先贤典故,意图恐吓百官,钳制言路,其心可诛!”
话音一落,满殿哗然。
无数道目光在崔湜与惊蛰之间来回扫视,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涌起。
御座之上,武曌面沉如水,不发一语,只是将目光淡淡投向了惊蛰,仿佛在说:你的战场,你来收拾。
惊蛰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步出列。
她依旧是一身玄黑色的鸾台司官袍,衬得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愈发清冷。
她没有看崔湜,而是先向武曌行礼,随即才转向他,神色平静得像一潭深冬的湖水。
“中丞所持,可是由书记郎岑寂,所誊录的那份《驳诏》副本?”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
崔湜见她竟如此镇定,心中冷笑,傲然举起手中的一份卷宗:“正是!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你将‘海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古训,私自改为‘海亦能吞舟’,妄图以帝王威压,行酷吏之实!此等以私意动摇国本之举,难道不是欺君罔上?”
惊蛰没有理会他的咆哮,只是微微偏过头,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殿角那个不起眼的位置上。
“请问书记郎岑寂,当日在文书房,本官亲向你口述驳诏之词,你所见到的口型,究竟是‘覆舟’二字,还是‘吞舟’二字?”
霎时间,满殿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个微弓着身子、仿佛与整个朝堂格格不入的年轻官员。
书记郎岑寂,那个在宫中聋了十年,被所有人当作一个安全无害的抄写工具的男人。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岑寂缓缓直起身子。
他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瘦却线条分明的脸。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种久不言语的沙哑,但吐出的每一个字,却又异常清晰。
“臣……虽不能闻,但能见。”
他迎着全殿的目光,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那日,总执大人亲口所说,是‘吞舟’。”
崔湜的脸色瞬间变了。
岑寂没有停,他从袖中取出另一份一模一样的卷宗,双手展开:“此为臣誊录后,呈交内廷存档的原件。为防誊写中有疏漏或被人篡改,臣有私人标记之法。”
他指着“吞舟”二字的旁边,那里,有一道用墨色深浅绘出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波纹。
“此波纹标记,意为此处为陛下原话,一字不可改。臣的记号,只此一份。”
崔湜的脑中“嗡”的一声,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证据”,那上面干干净净,除了字,什么都没有!
他手中的,是假本!是那个女人故意让他拿到的假本!
惊蛰冰冷的目光重新落在他煞白的脸上,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中丞大人,一句你连听都没听过的话,你凭什么,言之凿凿地说是假的?”
“你……你血口喷人!这是构陷!是罗织罪名!”崔湜怒极反笑,理智在巨大的骗局面前寸寸断裂,他指着岑寂,又指向惊蛰,正欲再做垂死挣扎。
惊蛰却忽然提高了声音,压过了他所有的辩白。
“还有一事,想请教中丞大人。”
她的声音陡然转厉,像一把出鞘的利刃,寒光四射。
“昨夜三更,您私出延兴门,于皇城南苑的揽月亭,是与哪几位大人共议国事?又是如何商议,要在今日朝堂之上,逼得我鸾台司无人可用?”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正是宫门阍人老桑的那本出入记录。
“刑部侍郎王大人、大理寺少卿李大人、还有吏部考功司的赵郎中……四位大人前后脚出宫的时辰,皆有备案。就连您在亭中高谈阔论,说要‘让她在太极殿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哭出来’,也一字不差地被记下了。”
崔湜如遭雷击,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他终于明白,从始至终,他都不是那个布网的猎人。
他才是那只一头撞进网里,被戏耍、被审视,最后被一击毙命的猎物。
惊蛰向前逼近一步,身形几乎要贴上他,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轻如耳语的声音说道:
“你说,我今日,该不该哭?”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淬了冰的弧度。
“可我若哭了,下一个在这太极殿上跪地求饶的,就是你。”
退朝后,崔湜及其党羽被当场下狱,听候发落。
惊蛰独自一人走过长长的宫桥,桥下冰封的河面映着灰白的天空,一场大雪即将来临。
阿萤快步从身后追来,将一枚崭新的铜制腰牌递到她手中。
腰牌入手冰凉沉重,上面不再是之前的“玄鹰”图腾,而是用古篆阳刻着两个字——
子一。
鸾台司,天刃级密探,第一人。
她接过腰牌,指腹在冰冷的刻字上轻轻摩挲,心中却无半分波澜。
忽然,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停了。
惊蛰回头,只见书记郎岑寂,正立在三步之外的飞雪中。
他手中捧着的,正是那方她曾赠予他的松烟墨。
他没有开口,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眸子,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带任何躲闪地望着她。
良久,他对着惊蛰,深深地、郑重地作了一个长揖。
而后,转身,一步步消失在风雪深处。
惊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四方宫墙之内,除了权欲和杀戮,似乎也还有未曾彻底熄灭的光。
她收回目光,望向远处紫宸殿的方向。
那高耸殿宇的窗棂之后,仿佛有一道身影静立如塑。
风未起,檐下铜铃未响。
但她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不一样了。
崔湜倒台三日后,朝堂之上人人自危,鸾台司的威名达到了顶峰。
宫中一切似乎都恢复了井然有序的平静。
又是一日黄昏,惊蛰照例在察事房内核查着宫中各处关防的日志。
当她翻到记录官员出宫的《闭宫录》时,指尖忽然顿住。
她看着一连两日的记录,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起来。
每日酉时正刻,宫门落锁,所有在册的未留宿官员皆应离宫。
这两日的名册上,每一个名字后面,都用朱笔画了勾,无一错漏。
可是,书记郎岑寂的名字,却连续两天,没有出现在这份本该有他的名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