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档案库名为“静尘阁”,名字雅致,实则不过是东宫一处废弃的藏书楼,堆满了无人问津的陈年卷宗。
空气里弥漫着纸张腐朽与尘埃混合的沉闷气味,光线从糊着厚厚油纸的格子窗透进来,将飞舞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
惊蛰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带着张延禄,以奉旨整顿东宫内务、清查火患为由,下令将静尘阁内近十年的所有夜间巡防及内务记录,全部搬到了察事司的公房。
卷宗堆积如山,张延禄看得头皮发麻,惊蛰却像是回到了前世堆满冷案卷宗的办公室,眼中竟有一丝近乎狂热的平静。
她不需要帮手,因为她要找的,不是一行明确的罪证,而是一种被时间掩盖的“行为模式”。
她翻阅的速度极快,手指拂过一张张泛黄的纸页,目光如电,只捕捉关键信息:日期、当值人、异常记事。
整整一夜,除了炭笔在纸上划出的沙沙声,再无他音。
直到天色将明,惊蛰的动作终于停在了一份落款为“开耀二年”的巡防录上。
她的指尖,轻轻点在几个并不起眼的日期上。
“张延禄。”
“奴婢在。”守了一夜的张延禄立刻上前。
“取开耀二年至今,所有记有‘初七’、‘十七’、‘廿七’这三日的当值名录,以及东宫所有熏炉的用香记录,单独列出。”
张延禄虽不明所以,但立刻依言行事。
一个时辰后,两份整理好的清单摆在了惊蛰面前。
规律,清晰得令人心寒。
每逢这三日,西廊尽头那座久不使用的观景台下,熏炉必会添新香,名目是“驱赶蚊虫、净化秽气”。
而负责那一片区域的寅字号守卫,永远是同一组编号的人。
更诡异的是,所有记录都显示,这些夜晚,太子书房的灯火都会亮至四更,却从未有过任何召见或走动的记录。
巧合一次是偶然,循环往复,便是预谋。
惊蛰捻起一页香料记录,上面写着“安神苏合香”。
她冷笑一声,将记录丢进火盆,转头对张延禄道:“命人去西廊观景台,将那熏炉底十年来积下的炉灰,一丝不落地取来。告诉他们,我要在灰里找东西,若少了一粒,就用他们的命来填。”
命令下达,不过半日,数名精干的夜枭便从厚厚的炉灰中,用最精细的筛网和药水,提取出了一些比沙砾更细微的淡黄色结晶。
一名曾是宫中御医的暗卫上前禀报,声音都在发颤:“总执,此物……是‘梦骨香’的残晶。此香毒性隐秘,少量吸入可致人精神恍惚,长期闻之,则会夜夜入梦,梦中所见所闻,皆会信以为真。这味致幻药从未停用,只是改由东宫内部,以驱虫为名,定期点燃。”
惊蛰看着那几粒在阳光下折射出诡异光芒的结晶,终于明白了。
萧玉娆以为太子是在靠她传递消息,殊不知,太子本身,就是一张被动接收消息的“白纸”。
有人在用这种方式,在他脑中,描绘一个虚假的世界,植入虚假的记忆。
不动声色,她将结晶收好,随即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午后,东宫校场。
所有在编的寅字号密卫被召集一处,进行例行点卯。
三百余人黑压压地站着,气氛肃杀。
惊蛰站在高台上,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
她没有查验身份牌,也没有核对名册,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仿佛在欣赏一幅画。
许久,她才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昨夜,有人私闯祠堂地窖,盗取前朝废太子遗物。据守卫回报,闯入者身形,酷似寅三号。”
话音未落,人群中起了微不可察的骚动。
惊蛰的视线早已锁定。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队列中有两个人,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极快地侧目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一眼,充满了惊疑与探寻。
快得如同幻觉,却被她精准捕捉。
她面上毫无波澜,仿佛并未看见,只淡淡地继续说道:“此事暂不追责。但即日起,东宫巡防,改为双人同巡,互为印证。若再有差池,二人同罪。”
说完,她挥手:“散了。”
密卫们如蒙大赦,迅速散去。
惊蛰转身,对一直侍立在侧的张延禄低声道:“记下刚才那两人的离开路线,派人盯紧,尤其是那个……先动眼睛的人。”
一个时辰后,回报传来。
那名首先与同伴交换眼神的密卫,在离开校场后,七拐八绕,最终进了一处僻静的院落——东宫文书官,陆承恩的居所。
鱼,终于露出了它藏得最深的鳍。
当夜,惊蛰的身影出现在了关押周延的旧狱。
这里阴暗潮湿,空气中满是霉味。
周延被铁链锁在墙角,舌头被毁,口不能言,但那双眼睛,在看到惊蛰时,瞬间迸发出滔天的恨意与恐惧。
惊蛰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他面前,缓缓摘下了发髻间那根用以束发的铁骨发钗。
发钗通体乌黑,尖端在烛火下闪着冷光。
她蹲下身,抓住周延被废掉的手,摊开他的掌心。
然后,用那冰冷尖锐的钗尖,一笔一划,极其缓慢地在他掌心划动。
力道不大,却足以让他清晰地感受到每一个笔画的轮廓。
谁……
派……
周延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神中的波动从恨意转为极度的惊恐。
他死死盯着惊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拼命地眨着眼睛。
惊蛰收回发钗,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和一支炭笔,放在他面前。
周延颤抖着伸出还能活动的左手,抓向纸笔。
惊蛰以为他要写下名字,可他没有。
他猛地将那张白纸撕得粉碎,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哆哆嗦嗦地将几片碎片在地上拼凑起来。
那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字形。
一个“文”字。
惊蛰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瞬间明白了。
周延指的不是某个具体的人名,而是一种身份!
派他行刺、事后又毫不留情灭口的,不是武职,不是内侍,而是一名文官!
一个藏在笔墨纸砚之后,看似最无害的人。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那个拼死传递出信息的囚徒,低声自语,像是在说给他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陆承恩……你藏得,够深。”
次日午时,一则流言如微风般在东宫的茶水间、浣衣坊悄然传开。
“听说了吗?察事房那位惊蛰总执,好像觉得刺杀的内鬼不在咱们密卫里,反倒是怀疑那些整天摇笔杆子的读书人呢!”
惊蛰特意让去送热水的阿萤听见了这番话,并细细观察他的反应。
哑童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怯懦的模样,只是端着水盘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黄昏时分,阿萤照例去各处公房送茶。
当他走到文书官陆承恩的院门外时,脚下似乎绊了一下,身子一歪,茶水险些洒出。
他慌忙稳住身形,在门口停留了片刻,整理了一下衣衫,才敲门进去。
就在他停留的那一刻,一枚极小的、沾着幽蓝色粉末的纽扣,被他悄无声息地用脚尖拨进了门槛的缝隙里。
那幽蓝色,是昨日浣衣坊新到的一批蓝靛染料的颜色。
半个时辰后,惊蛰的人取回了那枚纽扣。
经过比对,确认正是陆承恩今日所穿官服腰带上,遗失的那一颗。
证据链,至此闭合。
惊蛰不再等待。当夜,她便亲自布置了最后的陷阱。
一名天刃级的高手,伪装成从宫外传旨的宦官,手持一份伪造的、盖着玉玺朱印的圣谕,在二更时分,急匆匆地赶往陆承恩的宅邸。
“陛下口谕!”那“宦官”声音尖利,“即刻传召东宫文书官陆承恩,携开耀二年至今所有东宫密档,前往紫宸殿问话!陛下要亲自查验东宫旧档!”
三更天,夜色如墨。
一道黑影鬼魅般地潜入了察事司的档案阁。正是陆承恩。
他没有去取任何卷宗,而是径直走向那个存放着七、九、三卷原件的铁箱。
他拿出一枚火折子,吹亮,他要烧了它们,一了百了!
就在火苗即将触碰到竹简的那一刻,档案阁的大门“轰”然洞开。
数十名手持强弓硬弩的禁军鱼贯而入,将他团团围住。
惊蛰缓步从人群后走出,她没有看跪在地上的陆承恩,而是走到一旁的香炉前,亲手点燃了一炉艾草。
辛辣而奇异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这味香,能静心,也能让人……说真话。”
她终于转过头,一步步逼近,声音冰冷如铁:“陆承恩,你说你是为保太子清白,可你亲手要烧的每一页,都在证明他在勾结外敌,私藏甲胄。你到底是护他,还是毁他?”
陆承恩跪在地上,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冰冷面容,终于崩溃,嘶声大吼:“我不可能背叛太子!绝不可能!我是他启蒙先生的独子!我爹,就是死于你主子武氏的清洗……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活着,让他夺回李氏的江山!”
“是吗?”惊蛰冷冷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可悲的疯子,“那你就不该用‘梦骨香’,去操控他的梦境,让他误以为自己真的在梦中见过突厥的默啜质子,让他相信那些你植入的记忆都是真的!”
她一挥手,禁军上前,将彻底失魂落魄的陆承恩死死押住。
“最危险的忠臣,从来不是叛徒,”惊蛰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而是那些自以为在救主的疯子。”
窗外,风雨骤至。
一阵狂风猛地吹开了她书案上的一份卷宗。
那是一份无人认领的匿名密报,是她在清理静尘阁时,从一本旧书夹层里发现的。
风将纸页吹开,最后一行字,赫然暴露在烛火之下——
“癸巳年五月初七,骨雕转交,太子手收。”
惊蛰的目光凝固在那四个字上。
骨雕……
她将陆承恩交给张延禄,只下达了一道命令:“押下去,严加看管。任何人不得探视,不准他开口说一个字。”
张延禄领命而去。
惊蛰独自站在空荡的档案阁中,风雨拍打着窗棂。
陆承恩已经是一条死鱼,但从他嘴里能撬出的,或许只是鱼鳞。
而那条真正的大鱼,那只递出“骨雕”的手,还藏在更深的水底。
她需要一个地方,一个绝对安静,连骨头碎裂的声音都传不出去的地方。
这一次,她要拆的,是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