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意外具体怎么制造?”
温芮丝的声音低沉,目光重新聚焦在羊皮卷的地图上,指尖点在喷泉池的位置。
“喷泉池水深足够,周围是光滑的石阶和大理石地面,他若是在心神不宁、脚步虚浮时失足滑倒......”
“失足溺毙?”
莉娅歪了歪头,似乎猜到了什么。
“听起来可行,但如何确保他一定会靠近喷泉池,并且失足?那个卡洛斯不是摆设。”
克莉丝的目光在地图上反复巡梭,最终停在连接喷泉池和观景亭的一条僻静小径上。
这条小径两侧种植着茂密的观赏灌木,相对隐蔽,是通往礼台后方的捷径之一。
“索菲亚,有没有什么能让你父亲产生巨大情绪波动的东西?”
索菲亚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愕,随即被汹涌的悲伤淹没。
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空荡荡的脖颈——那里原本戴着母亲留下的蓝宝石项链,现在只剩下微凉的皮肤触感。
莉娅适时地从怀中取出那枚精巧的项链吊坠,蓝宝石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幽静的光泽,荆棘独角兽的纹章清晰可见。
索菲亚的目光死死黏在莉娅掌心的蓝宝石上,泪水无声滑落,在苍白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湿痕。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在冰冷的宝石上方悬停,却不敢触碰。
“那是母亲的项链......”
“这是你父亲唯一的软肋。”
克莉丝的声音平稳,语气中没有丝毫关心。
“也是唯一能在他精心维持的冷酷面具上,撕开一道裂痕的东西。”
温芮丝无声地叹了口气,将索菲亚扶坐得更稳些:
“告诉我们,索菲亚小姐,这条项链,对你父亲意味着什么?它能否在某个特定的时刻,让他失去理智?”
索菲亚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翻腾的痛楚压下去。
再睁眼时,那淡蓝色的眼眸里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清明。
“父亲他从不允许任何人触碰这条项链,除了我。”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回忆的恍惚。
“他把它锁在书房一个镶嵌祖母绿宝石的乌木盒子里,钥匙从不离身。”
“母亲去世后,他每次在书房独处时,都会对着它枯坐很久,眼神很可怕,像是要把那宝石盯穿。”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粗布被单。
“如果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他看到它,尤其是我刚刚被掳走之后,尤其是在它不该出现的地方......”
克莉丝立刻捕捉到了关键:
“不该出现的地方?比如?”
索菲亚的目光投向地图上那个精致的喷泉池,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决绝:
“比如沉在喷泉池底,在光影晃动的水面下,突然被他看见,或者在礼台附近,在他走向那个位置,准备亲手将我‘交出去’的时候。”
安全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墙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克莉丝的眼神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捕猎的猛禽锁定了目标。
“时间点,下午仪式,他走向礼台的具体路径?哪一段最靠近喷泉池?哪一段卡洛斯会因为礼数无法贴身跟随?”
闻言,温芮丝的手指迅速在地图上滑动,最终停在连接主厅侧门、穿过一小片精心修剪的紫藤花廊、再踏上三级石阶便直达礼台侧后方的那段小径上。
小径的左侧,隔着几丛茂密的、开着白色小花的夜香木,便是波光粼粼的喷泉池。
“就是这里。”
温芮丝指尖重重点下。
“从侧门出来,踏上这条小径,经过花廊,走上石阶,走上石阶的那一刻,卡洛斯作为护卫,按规矩必须后退一步,将舞台留给主人。”
“而就在踏上石阶之前,他的视线只要稍微往左偏一点,就能越过夜香木低垂的花枝,看到喷泉池水面的反光。”
“视线偏移的诱因,就是沉入池底,在光线折射下会异常醒目的蓝宝石项链?”
“对!”
索菲亚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激动。
“那个喷泉池就是给母亲建造的,父亲他一定认得出来,尤其是在那种时候!”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场景,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一定会失控!一定会冲过去!他......”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眼神再次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她想到了后果。
克莉丝接过了她未尽的话语,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
“心神剧震之下,冲向池边,脚步虚浮,池边的大理石湿滑异常,尤其是在这种宾客云集、仆人穿梭的混乱时刻,很容易沾染水汽或酒渍......”
温芮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执行任务的决然,接着说道:
“失足滑倒,后脑撞击池沿,落水溺毙,一个因爱女被掳而心神恍惚、悲痛欲绝的父亲,在婚礼前的混乱中不幸发生的意外,合情合理。”
计划的核心瞬间清晰。
利用最深的情感创伤,在最脆弱的时间点,在最危险的物理环境,制造一场完美的意外。
接下来的两天,王都内城暗流汹涌。
财政大臣府邸灯火彻夜通明,侍卫调动频繁,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塞巴斯蒂安暴怒的咆哮和砸碎器皿的声音隐约可闻,女儿在眼皮底下被掳走,刺客的毒针更是在他心口插了一把冰锥。
搜捕刺客的行动雷声大雨点小,似乎被索菲亚失踪引发的巨大混乱所牵制。
与此同时,温芮丝和小堇的情报网络高效运转。
小堇通过隐秘渠道送来了婚礼当天的详细流程安排、别院最新的守卫布防图、以及卡洛斯可能出现的几个关键位置。
温芮丝则凭借对贵族府邸运作的熟悉,弄到了侍者的服饰和一份当天临时雇用的仆役名单,这为莉娅提供了完美的掩护身份。
婚礼前夜。
安全屋内,气氛凝重。
莉娅已经换上了一套洗得有些发硬、带着淡淡皂角味的侍者女仆裙装,朴素的灰白色布料掩盖了她矫健的身姿。
鎏金色的瞳孔也用特制的药水暂时染成了普通的棕色,收敛了所有的锋芒,看起来就像一个沉默寡言、毫不起眼的帮厨女工。
温芮丝则易容成一名负责庭院花卉布置的老花匠,布满皱纹的手上沾着泥土,动作迟缓。
那枚蓝宝石项链也被郑重地交到莉娅手中。
“记住位置。”
克莉丝的声音压得极低,指尖点在羊皮卷地图上喷泉池靠近礼台一侧的精确点。
“就在水底那块刻着家族徽记的基石边缘,水流会把它卡在那里,阳光直射时,反光刚好能被经过花廊的人看到,时机,就在他踏上石阶前的一瞬。”
莉娅用力点头,将项链小心地藏进侍者裙内衬特制的暗袋里,动作灵巧而无声。
索菲亚蜷缩在角落的床上,身体微微发抖。
她看着莉娅收起项链,看着温芮丝检查伪装,看着克莉丝冷静地做着最后的部署。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空虚感攫住了她。
明天,她名义上的婚礼日,将是她亲生父亲的忌日。
而她,是这场死亡的共谋,被囚禁在这方寸之地,等待着用父亲的性命换取自己模糊不清的未来。
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粗陋的枕头。
克莉丝走到床边,没有安慰,只是递过去一小瓶清澈的液体。
“喝掉它,会让你陷入深度睡眠,直到一切结束,醒来后,你只会记得被掳走的恐惧,不会记得这里的任何细节,这对你,对我们,都更安全。”
索菲亚抬起泪眼,看着克莉丝平静无波的脸,颤抖着接过瓶子,没有丝毫犹豫,仰头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意识迅速沉入无边的黑暗。
“该出发了。”
温芮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莉娅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的伪装和藏在靴筒里的备用匕首,对克莉丝点了点头。
“一切按计划行事,目标死亡,即刻撤离,绝不可恋战,安全第一。”
“明白。”
两人如同融入夜色的水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安全屋,朝着灯火通明、即将上演盛大悲剧的财政大臣别院潜行而去。
翌日,财政大臣别院。
空气中弥漫着百合与玫瑰的浓郁香气,掩盖不住底下涌动的不安。
宾客如云,华服耀眼,低语声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得体的笑容,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主厅方向,那里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塞巴斯蒂安穿着最昂贵的礼服,胸前佩戴着象征权势的勋章,但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毫无喜色,只有强压的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眼下的乌青连厚厚的粉底都难以完全遮盖。
他像一头困兽,在临时充作休息室的书房里烦躁地踱步。
卡洛斯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站在离他三步远的阴影里,无形的气场让端着托盘的侍者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还没有索菲亚的消息?!”
塞巴斯蒂安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的怒火,问向垂手侍立的老管家。
老管家脸色灰败,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大、大人,城卫军还在搜查,但、但......”
“废物!一群废物!”
塞巴斯蒂安抓起桌上的银质墨水台狠狠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墨水四溅,染污了昂贵的地毯,如同他此刻污糟的心情。
他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墙上亡妻的画像,画像中女子温婉的笑容此刻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冗长沉闷的宗教仪式终于结束。
宾客们移步别院精心布置的庭院,午宴开始。
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乐队奏着欢快的曲子,却驱不散笼罩在庭院上方的阴云。
人们小心翼翼地交谈着,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主桌——那里,本该坐着新娘的位置空空如也。
塞巴斯蒂安强撑着与几位重要人物周旋,笑容僵硬,眼神飘忽,好几次差点打翻酒杯。
卡洛斯如影随形,警惕的目光扫过每一个靠近的侍者、宾客,甚至掠过远处忙碌的花匠。
午宴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接近尾声,下午的正式婚礼仪式即将开始。
莉娅端着盛满空酒杯的银质托盘,穿梭在杯盘狼藉的餐桌间,动作麻利而沉默。
她棕色的眼眸低垂,掩藏着所有锋芒,像一滴水融入大海。
她不动声色地靠近了那条关键的小径入口,那连接着主厅侧门、紫藤花廊和通往礼台的石阶。
庭院中央,临时搭建的礼台铺着洁白的丝绸,缀满鲜花。
宾客们开始向礼台周围聚集,低声交谈,等待着仪式的开始。
空气中弥漫着花香、食物残存的气息和一种紧绷的期待感。
卡洛斯陪着塞巴斯蒂安走出主厅侧门,踏上了那条铺着鹅卵石的小径。
塞巴斯蒂安脚步有些虚浮,阳光刺得他眼睛发花,亡妻的面容和女儿惊恐的眼神在脑海中交替闪现。
卡洛斯落后他半步,身体微微绷紧,目光如雷达般扫视着前方花廊、石阶以及礼台周围的人群。
莉娅的身影恰好出现在小径前方不远处,正背对着他们,似乎要将托盘送回后厨。
她脚步平稳,心跳却如擂鼓。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两道目光的注视,一道是塞巴斯蒂安恍惚的、带着巨大压力的视线,另一道则是卡洛斯冰冷锐利的审视。
就在塞巴斯蒂安即将踏上那三级石阶,卡洛斯按照礼数惯例,脚步微顿,准备后退一步拉开距离的瞬间。
莉娅手中的托盘不小心倾斜了一下,一个残留着琥珀色酒液的玻璃杯滚落在地,“啪嚓”一声脆响,碎裂在鹅卵石上。
这声响在相对安静的小径入口显得格外突兀。
几乎是同时,莉娅借着弯腰去捡拾碎片的动作,身体巧妙地一旋。
手臂以一个极其自然、仿佛被惊动而挥动的姿态,轻轻拂过身旁一丛低垂的夜香木花枝。
那枚冰凉的蓝宝石项链,如同被花枝无意间勾落的水滴,悄无声息地脱手飞出,划出一道微不可察的弧线,“噗”地一声轻响,精准地落入了喷泉池靠近礼台一侧的水中。
清澈的池水微微荡漾,阳光直射水底。
那枚沉落的蓝宝石,在刻有荆棘独角兽徽记的基石边缘被水流轻轻卡住。
幽蓝的光芒在水波的折射下骤然变得异常清晰、刺眼。
塞巴斯蒂安的目光,被那声脆响和莉娅弯腰的动作下意识地吸引,本能地顺着她挥臂的方向,越过了低垂摇曳的白色夜香木花枝——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水底那抹幽蓝、那熟悉的纹路、那独一无二的光泽......
“卡......卡莎?”
一个破碎的、带着难以置信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撕心裂肺的惊骇和痛楚。
亡妻的名字脱口而出,他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防备、所有的强撑,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大人?”
卡洛斯瞬间察觉不对,一步抢上前想要拉住他。
但塞巴斯蒂安已经疯了,他根本听不见卡洛斯的呼喊,眼中只剩下水底那抹幽蓝。
那是亡妻的遗物,是他锁在书房深处、绝不容许任何人亵渎的圣物。
它怎么会在这里?在女儿婚礼的喷泉池底?
巨大的恐惧、被亵渎的愤怒、以及对亡妻刻骨的思念瞬间吞噬了他。
他像一头失去幼崽的野兽,发出一声不成调的悲鸣,猛地甩开卡洛斯下意识伸来的手,不顾一切地朝着喷泉池冲去。
脚步踉跄,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威仪,眼中只有那水底的幽光!
“拦住他!”
卡洛斯厉声喝道,同时身形如电般扑出。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塞巴斯蒂安这突如其来的、完全违背常理的疯狂举动,以及两人之间那半步的距离,构成了致命的空隙。
塞巴斯蒂安冲到了池边,光滑的大理石池沿因为水汽和可能溅落的水滴,覆盖着一层难以察觉的湿滑。
他心神剧震,脚步虚浮,踩上去的瞬间身体便失去了平衡。
他绝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捞到了空气。
“噗通——”
一声巨大的落水声,伴随着水花四溅,瞬间盖过了庭院里所有的低语和音乐。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啊——”
“天啊!”
“大人落水了!”
尖叫声、惊呼声如同炸雷般在庭院里响起!宾客们目瞪口呆,看着他们尊贵的财政大臣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般砸进喷泉池,溅起巨大的水花。
卡洛斯的脸色瞬间铁青,他冲到池边,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了下去。
冰冷的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奋力游向在水中挣扎扑腾、却因惊慌和厚重礼服束缚而迅速下沉的塞巴斯蒂安。
“救人!快救人!”
“快拉他们上来!”
现场彻底乱成一团,侍卫们如梦初醒,纷纷冲向池边。
宾客们惊慌失措,推搡着,尖叫着,场面极度混乱。
混乱中,莉娅早已捡起地上的碎片,端着托盘,像所有被吓坏了的仆人一样,低着头,迅速而无声地退入了通往厨房的侍者通道,身影消失在纷乱的人影中。
温芮丝放下修剪花枝的剪刀,混入惊慌奔走的人群,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朝着后门方向挪动。
喷泉池里,卡洛斯终于抓住了塞巴斯蒂安,奋力将他拖向池边。
侍卫们七手八脚地将湿透的两人拉了上来。
塞巴斯蒂安双目紧闭,脸色青紫,昂贵的礼服吸饱了水,沉重地裹在身上,已然没了声息。
卡洛斯跪在他身边,迅速检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后脑处,一个明显的、正在迅速被水冲淡血迹的伤口清晰可见,那是撞击坚硬池沿的证明。
“医师!快叫医师!”
管家凄厉的哭喊响彻庭院,但一切都太迟了。
财政大臣塞巴斯蒂安·罗德里格斯,在女儿婚礼的当天,在众目睽睽之下,因痛失爱女心神恍惚,失足滑倒,后脑撞击喷泉池沿,落水溺毙。
一场令人扼腕叹息的、纯粹的意外。
卡洛斯猛地抬起头,锐利如刀的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死死盯向那条小径,盯向刚才那个打碎杯子的女仆消失的方向。
他的脸上没有悲伤,只有被愚弄的暴怒和冰冷的杀意,他负责保护的人,居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死了!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女仆挥臂的动作,那绝不仅仅是惊吓,那枚蓝宝石......
一定是她!
“封锁别院!所有侍者,一个都不许离开!”
卡洛斯的声音如同寒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他站起身,湿透的衣服紧贴着身体,勾勒出精悍的线条,水珠从发梢滴落,眼神却燃烧着要将一切焚毁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