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碎裂的镜子，像一个被强行撬开的潘多拉魔盒，将吴凛内心最黑暗、最不堪的疯狂与痛苦，赤裸裸地倾泻在了林元元面前。自那天起，某些东西彻底改变了。不是变得更好，而是沉入了一种更深的、粘稠而绝望的泥沼。
吴凛不再费心维持任何“正常”的假象。他依旧掌控着一切，命令她陪同出席必要的社交场合，将她禁锢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但他看她的眼神，剥离了最后一丝试图伪装的温和，只剩下一种近乎认命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偏执。仿佛在说：看吧，这就是真实的我，一片狼藉，满目疮痍，而你，注定要留在这片废墟里。
林元元则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那不仅仅是消极的抵抗，更像是一种因过度震惊和无力而产生的精神休克。她无法再简单地用“恨”来定义他，也无法用“恐惧”来概括自己所有的感受。那面碎镜和其代表的含义，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她的意识，迫使她去面对一个她一直逃避的事实——她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权势滔天的迫害者，更是一个内心早已千疮百孔、在自我毁灭边缘徘徊的、极度危险且……悲哀的存在。
这种认知，让她所有的情绪都变得复杂而沉重。恨意依旧存在，但掺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刺痛；恐惧也如影随形，却又奇异地衍生出一种诡异的责任感，仿佛窥见了那片荒原之后，她就无法再心安理得地只做一个纯粹的受害者，她被迫成为了那片荒原的……共犯，一个沉默的、不情愿的见证者。
别墅里的气氛压抑得如同墓穴。佣人们行动越发悄无声息，连老管家脸上那份惯常的恭谨，也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忧虑。艾米医生来的次数明显增多了，每次离开时，眉头都锁得更紧。
这天深夜，林元元被一阵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声惊醒。声音来自主卧方向，断断续续，夹杂着物品摔落的闷响。她的心脏瞬间被攥紧，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那面碎镜和干涸的血迹。恐惧让她浑身冰凉，但另一种更强烈的、莫名的冲动，却驱使她掀开被子，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门边。
她将耳朵贴在冰凉的木门上，外面的声响更加清晰了。那不是针对外物的暴力，更像是一种无法自控的、内心极度痛苦下的挣扎和宣泄。伴随着低吼的，是沉重而紊乱的喘息，还有……一种极力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他在哭？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林元元。那个永远高高在上、冷酷偏执的吴凛，会在深夜独自一人，发出这样绝望而脆弱的声音？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门板，内心天人交战。理智尖叫着让她远离，退回到相对安全的角落。但脑海中那面碎镜的景象，和他白天那双死寂中藏着无尽痛楚的眸子，像无形的绳索，牵引着她。
鬼使神差地，她极其缓慢地，拧动了门把手。
主卧的门没有锁。或许是他潜意识里，并未真正想要将她完全隔绝在外，又或许，他根本不在乎她是否看到这一切。
门开了一道缝隙。房间里没有开大灯，只有床头一盏昏黄的壁灯散发着微弱的光晕，将房间内的一切都笼罩在朦胧而扭曲的阴影里。吴凛背对着门口，坐在床边的地毯上，衬衫凌乱，头发汗湿地贴在额角。他低着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右手紧紧握成拳，指缝间似乎有新鲜的红色渗出，一下下地捶打着身边的地板，发出沉闷的声响。地上散落着几本文件和一些看不出原状的物品碎片。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一种绝望的气息。
林元元站在门口，仿佛被钉在了原地。眼前的景象，比那面静止的碎镜更具有冲击力。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正在被内心恶魔撕扯吞噬的灵魂。她看到他手背上的血，看到他那从未示人的、全然崩溃的姿态，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应该离开的。趁他没有发现。
可是，她的脚像灌了铅，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吴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捶打的动作猛地停住，颤抖的肩膀也瞬间僵硬。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回过头。
壁灯的光线照亮了他的脸。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此刻毫无血色，布满了汗水和未干的泪痕，眼底是一片猩红的、失去了所有焦距的疯狂和痛苦，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他看到站在门口的她，瞳孔猛地收缩，似乎有瞬间的茫然，随即，那茫然被更深的、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般的暴怒和狼狈所取代。
“谁让你进来的？！”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骇人的戾气，他猛地想要站起身，却因为腿伤和情绪的剧烈波动而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林元元被他眼中的疯狂吓得后退了半步，但目光却无法从他流血的手背上移开。
她的后退似乎更加激怒了他，也加深了他眼底那片荒芜的绝望。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笑容：“怎么？来看我笑话？看看我现在这副样子有多可笑？多……不堪？”
他向她逼近一步，带着一身浓烈的负面气息和血腥味：“满意了吗？看到我这样，你是不是很高兴？”
“我没有……”林元元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微弱。
“滚出去！”他低吼，指着门口，眼神凶狠，但那凶狠之下，是清晰可见的、一触即碎的脆弱。
林元元看着他，看着他还在渗血的手，看着他强撑着摇摇欲坠的疯狂姿态，那一刻，所有的恐惧似乎都被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哀压了过去。她没有滚，反而向前走了一小步。
就是这个细微的、违背他命令的动作，让吴凛彻底僵住了。他眼中的暴怒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懵然的困惑。
林元元没有再看他那双可怕的眼睛，她的目光落在他受伤的手上。她沉默地走上前，绕过地上的狼藉，走到他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不稳定的热度和剧烈的心跳声。
她伸出手，不是去触碰他，而是指向他流血的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的手，在流血。”
吴凛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背，那里被他自己弄出的伤口皮开肉绽，鲜血正顺着指节滴落。他似乎才感觉到疼痛，又或者，他根本不在乎这点疼痛。
他抬起头，血红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她，像是在分辨她这句话背后隐藏的意图，是嘲讽，是虚伪的关心，还是……别的什么？
林元元没有躲避他的视线，尽管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只是重复了一遍，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平静：“需要处理。”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走向房间内的浴室。她知道那里有医药箱。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豁出去的、不管不顾的镇定。
吴凛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再叫她滚。他只是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浴室门口，听着里面传来打开柜子、取出东西的细微声响。他眼底翻涌的疯狂风暴，似乎有了一丝停滞的迹象，被一种更茫然的、前所未有的情绪所取代。他不懂。他刚刚在她面前展现了最丑陋、最失控的一面，他以为会看到她惊恐的逃离，或者厌恶的眼神，他甚至准备好了用更激烈的方式将她拖入地狱。
可她……没有。
林元元拿着医药箱走出来，依旧避开他的目光，只是示意性地指了指旁边的沙发：“坐下。”
她的语气很平淡，没有命令，也没有请求，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吴凛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依言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他依旧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从她脸上盯出什么破绽。
林元元在他面前蹲下身，打开医药箱，拿出消毒棉签和纱布。她的手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但她极力控制着。当她用沾了消毒液的棉签触碰到他手背的伤口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指尖的冰凉，和自己肌肉瞬间的紧绷。
她低着头，专注地看着他的伤口，动作小心而笨拙，显然并不熟练。昏黄的灯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苍白的侧脸有一种近乎圣洁的脆弱感。
吴凛看着她，胸腔里那股毁灭一切的暴戾，奇异地、一点点地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陌生、更加汹涌的情绪。不是欲望，不是占有，而是一种……酸涩的、胀痛的、几乎要让他眼眶发热的感觉。
她为什么这么做？怜悯？还是……某种他不敢深想的可能？
他猛地伸出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抓住了她正在为他包扎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一种急切的、近乎凶狠的确认。
林元元浑身一颤，抬起头，愕然地看着他。
“为什么？”他哑声问，血红的眸子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困惑和执拗，“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要管我？”
林元元看着他那双承载了太多痛苦和疯狂的眼睛，看着他眼底那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溺水之人般的希冀，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她张了张嘴，却发现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她不知道。她只是……无法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继续流血，无法在窥见那样崩溃的画面后，转身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她的沉默，让吴凛眼底那丝微光渐渐暗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自嘲的黑暗。他松开了她的手腕，仿佛触碰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
“算了。”他别开脸，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死寂，“你出去吧。”
林元元看着他被自己包扎得有些歪扭的纱布，沉默地收拾好医药箱，站起身。走到门口时，她停顿了一下，背对着他，轻声说了一句：“……艾米医生说过，你的情绪不能太激动。”
说完，她拉开门，走了出去，并轻轻地将门带上。
房间里，重新只剩下吴凛一个人，和他满地的狼藉，以及手背上那圈带着她指尖凉意的、歪歪扭扭的纱布。他低头看着那纱布，看了很久很久，然后缓缓地、将那只手贴在了自己依旧滚烫的额头上，闭上了眼睛。
门外，林元元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埋进膝盖，无声地喘息着。刚才那一刻的勇气仿佛被抽空，只剩下后怕和一种巨大的、令人疲惫的迷茫。
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走入了一个更加诡异而危险的阶段。她不再是单纯的囚徒，他也不再是单纯的暴君。在那片由疯狂和痛苦构筑的荒原上，他们进行了一场无声的、危险的触碰。她不知道这一步是对是错，只知道，回头的路，似乎变得更加模糊了。
夜色深沉，仿佛要将一切都吞噬。只有那扇紧闭的房门内外，两个同样无法安眠的灵魂，在各自的孤寂与混乱中，等待着未知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