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征的尘埃落定,科举新政稳步推行,朱标的储君地位愈发稳固,威望日隆。朱元璋看着日渐成熟、屡屡带来惊喜的长子,心中那份“交付江山”的念头也愈发强烈。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将更多的政务交由朱标处理,自己则逐渐退居幕后,更多的是把握大方向。
这一日,朱元璋将朱标召至乾清宫暖阁。暖阁内炭火正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意,但气氛却因朱元璋接下来的一句话而显得有些凝滞。
“标儿,”朱元璋指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语气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这些,你拿回东宫去,替咱批了。”
若是寻常太子,得此信任,参与机要,必定欣喜若狂,感恩戴德。然而,朱标闻言,却并未立刻领命,反而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沉吟片刻,并未去动那些奏折,而是对着朱元璋深深一揖,语气恭敬却异常坚定:“父皇,此事……儿臣恐难从命。”
“什么?”朱元璋脸上的随意瞬间冻结,眉头猛地拧紧,暖阁内的温度仿佛都骤然降了几度,“你再说一遍?咱让你批阅奏折,你……你不干?!”
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怒火。他一生勤政,事必躬亲,如今主动放权,儿子竟然拒绝?这简直是对他权威的挑衅,更是对江山社稷的不负责任!
“父皇息怒!”朱标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帝王之怒,却依旧站得笔直,目光坦然地看着父亲,“儿臣并非懈怠,更非不愿为父皇分忧。只是,儿臣以为,此事……不妥。”
“不妥?有何不妥?!”朱元璋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起来,“你是太子!是储君!提前熟悉政务,批阅奏章,天经地义!历朝历代皆是如此!到了你这儿,就不妥了?!”
面对父亲的雷霆之怒,朱标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父皇!正因儿臣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才更需明白‘权责’二字的分量!批阅奏折,行使的是皇帝之权,决断的是天下之事!儿臣如今只是太子,名不正则言不顺!”
他上前一步,言辞恳切,却掷地有声:“若儿臣此刻便开始代父皇批红,朝臣会如何想?他们会逐渐习惯于向儿臣奏事,久而久之,父皇权威何在?此乃僭越!是动摇国本之举!儿臣绝不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朱元璋气得胸膛起伏,指着朱标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好!好一个大逆不道!咱让你批,就不是僭越!咱还没死呢!这大明,还是咱朱元璋说了算!”
“父皇!”朱标的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执拗的坚持,“正因父皇还在,正因这大明还需要父皇掌舵,儿臣才更不能越俎代庖!父皇励精图治,方有今日大明之基业。儿臣若此刻便急不可耐地揽权,岂非寒了父皇的心,也让天下人看了笑话?”
他顿了顿,看着父亲因盛怒而涨红的脸,放缓了语气,但原则依旧不改:“儿臣愿在旁学习,聆听父皇教诲,参与廷议,提出见解。但最终决断之权,必须牢牢掌握在父皇手中!此非推诿,而是礼法,是规矩,更是对父皇、对大明江山的负责!”
“若父皇真想历练儿臣,”朱标话锋一转,提出了替代方案,“可命儿臣协理某些具体事务,如督问新政推行、巡查河工、审理特定案件等。儿臣定当竭尽全力,做出章程,供父皇决断。但直接批阅涉及天下各方各面的奏折,请恕儿臣……实难奉命!”
暖阁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衬托着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朱元璋死死地盯着朱标,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穿。他原以为儿子会感激涕零地接过权力,却没想到迎来的竟是如此坚决的、基于“礼法”和“规矩”的拒绝。这感觉,比儿子莽撞揽权更让他憋闷,就像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
他明白朱标的话有道理,甚至可称得上是深谋远虑,顾全大局。但这般直截了当的拒绝,毫不顾及他这父皇主动放权的“好意”,让他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羞辱”和“挑战”。
“滚!”良久,朱元璋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冰冷刺骨,“给咱滚出去!”
“儿臣告退。”朱标再次深深一揖,神色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般结果,缓缓退出了暖阁。
看着长子离去的背影,朱元璋颓然坐回龙椅,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恼怒涌上心头。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心中五味杂陈。
这小子……到底是太过谨慎,还是……真的志不在此?或者说,他想要的,是一种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更加“名正言顺”的权力交接方式?
朱元璋第一次感到,这个自己一手培养、寄予厚望的继承人,心思深沉得让他有些捉摸不透了。这场关于奏折的风波,看似是父子间的一次寻常争执,实则触及了帝国权力核心运作最敏感的地带。朱标用他的拒绝,再次明确了他的底线和原则,也为未来那不可避免的权力过渡,设定了一个他自认为更稳妥、更符合“礼法”的框架。
而这一切,都让习惯了乾纲独断的朱元璋,感到了一丝不适与隐隐的失控感。帝国的航船,在驶向未来的途中,掌舵的皇帝与即将接手的太子之间,关于“舵轮”该如何交接的博弈,已然悄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