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试黄榜的墨迹未干,一股新鲜而略带躁动的气息已开始在大明官场中弥漫。那些凭借“实务策问”和“史鉴”脱颖而出的新科举人,尚未完全从高中的喜悦中回过神,便已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审视目光。羡慕、嫉妒、不屑、好奇……种种情绪交织,构成了他们踏入仕途的第一课。
按照惯例,这些新科举人中有部分优异者,可获得候补官职或进入国子监深造的机会。然而,这一次的任用,却与以往大不相同。
朱标亲自过问了这批人才的去向。他没有将他们一股脑地塞进翰林院或清闲的衙门去“观政”,而是根据他们在考卷中展现出的不同倾向,进行了有针对性的分配。
那位提出“漕运改海”胆大设想的浙江解元,被派往了市舶司,跟随老成官员学习海外贸易与航运管理;几个在农桑、水利策问中见解独到的士子,被安排到了工部都水司或户部清吏司,接触最实际的政务;甚至有一位对刑名律法颇有研究的,被直接推荐到了刑部见习。
这种“专业对口”的任用方式,再次引发了传统官员的私下非议。
“成何体统!一介白丁,未经观政历练,岂能直接涉足部务核心?”
“哼,不过是懂得些奇技淫巧,便妄想一步登天,太子殿下未免太过心急了。”
“且看他们能闹出什么笑话来!”
然而,这些被委以“实务”的新人们,却展现出了惊人的适应能力和求知欲。他们或许不熟悉官场的繁文缛节,但在自己感兴趣的领域,却如同干涸的土地遇上了甘霖,拼命汲取着知识,往往能提出一些让老官僚们耳目一新,甚至瞠目结舌的想法。
市舶司的那位浙江解元,到任不到半月,便整理出一份详尽的《东南沿海私港与走私情况略析》,其中数据之详实,建议之大胆,让主管官员又惊又怕,最终不得不密奏东宫。
工部都水司的一个年轻士子,在参与检修一道水闸时,没有像同僚一样只顾着核算工料、督促民夫,而是仔细研究了水闸的结构,并结合自己在乡试策问中提到的“水力机械”设想,提出了一个简化闸门启闭、节省人力的改良方案,虽然略显粗糙,却让工部的老工匠都啧啧称奇。
这些点点滴滴的消息,通过各种渠道,汇集到朱标的案头。他并未感到意外,这本就是他改革所期望看到的。但他也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果然,麻烦很快便来了。
这一日朝会,一位都察院的御史出列弹劾,目标直指那位在刑部见习的“新科”士子。罪名是“擅改律例初稿,妄议朝廷法度”。原来,这位士子在协助整理旧案卷宗时,发现某条律法在执行中存在模糊之处,易被胥吏曲解害民,便在自己的见习笔记中提出了修改建议。这份笔记不知如何被其上官看到,认为其“年少狂妄,不知天高地厚”,遂被捅到了御史台。
“陛下!刑名律法,国之重器,岂是一黄口小儿可以妄加评议?此风断不可长!若人人皆依个人浅见擅改律法,朝廷威严何在?法度尊严何存?”御史言辞激烈,显然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守旧官员对这批“不安分”新人的不满。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朱标。这是对新政选拔出来人才的第一次公开挑战。
朱元璋高坐龙椅,面无表情,淡淡道:“太子,此人是你擢拔,你有何话说?”
朱标出列,神色平静。他早已预料到会有此类事情发生。
“父皇,诸位臣工。”朱标先向御座一礼,继而转向那御史,“王御史弹劾其‘擅改律例’,儿臣想问,他所改之稿,可是已颁行天下的《大明律》?”
“那倒不曾,只是刑部内部整理的初议稿……”王御史语气一滞。
“既非颁行律法,而是内部议稿,集思广益,查漏补缺,本是应有之义。”朱标语气转沉,“若因提出不同见解,便被扣上‘妄议法度’的罪名,那日后谁还敢直言?朝廷还如何广纳忠言,修正过失?”
他不等对方反驳,继续道:“再者,我大明律法,本就是父皇与诸位臣工,参考前朝,结合实际,一步步制定、完善而来。若后世子孙只能墨守成规,不敢越雷池半步,这律法岂不成了僵死之物,如何能适应不断变化的世情?这位士子能发现问题,并提出己见,无论其见解是否成熟,这份敢于思考、勇于建言的心,难道不该鼓励吗?”
朱标目光扫过群臣,声音清越:“新政取士,取的就是这份敢于任事、勇于创新的精神!若只因他们年轻,缺乏经验,便对其稍有不符‘常规’之举大加挞伐,那我大明还有何新气象可言?难道要等到他们也被磨去棱角,变得和某些人一样,只会唯唯诺诺,明哲保身吗?!”
最后一句,已是毫不客气的指责,让不少官员脸色难看。
“陛下!”王御史还想争辩。
“够了!”朱元璋终于开口,打断了争执。他看了看朱标,又看了看那御史,沉声道:“太子所言,不无道理。新人入职,难免有考虑不周之处,当以引导为主,而非一棒打死。至于律法修订,自有程序,非一人可决。此事,到此为止。”
他顿了顿,目光威严地扫过全场:“不过,太子也要告诫那些新进之士,谨言慎行,多学多看,莫要恃才傲物,坏了规矩。”
“儿臣遵旨。”朱标躬身应道。
这场风波,看似以朱标的胜利告终,实则暗藏警示。朱元璋最后的话,既是维护了朱标和新政,也是在敲打他,提醒他注意平衡,不要操之过急,引发更大的反弹。
退朝之后,朱标回到东宫,立刻召见了那位被弹劾的士子,并未责备,反而勉励了一番,同时叮嘱他今后行事需更加注重方式方法,既要坚持原则,也要懂得官场的人情世故。
看着那士子感激涕零地离去,朱标知道,扶持这些新生的力量,不仅仅是为国储才,也是在为自己培养未来的班底。他们与传统势力之间的矛盾,将会长期存在,甚至日益尖锐。
旧波的余澜未平,新的暗流已然在酝酿。朱标站在巨大的大明疆域图前,目光深邃。他知道,科举改革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如何让这些新思想、新人才真正在帝国的肌体中扎根、生长,并最终开花结果,才是对他和这个庞大帝国真正的考验。前方的路,依然布满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