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的阴暗与死寂,并未因白日的到来而有丝毫改变。潮湿的石壁上凝结着水珠,滴答声在空旷的甬道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催命的更漏。
朱惘站在牢门外,神色复杂。他本不愿再来见吕本,这个欲害他母后、算计他兄长、更曾图谋他皇嫂性命的岳丈,已让他恨之入骨。但吕本通过狱卒再三哀求,言称有至关重要的“家事”相托,关乎吕氏,他思虑再三,还是来了。
牢门吱呀一声打开,更加浓重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吕本蜷缩在角落的草堆上,比昨夜更加萎靡,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机。听到动静,他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朱惘时,骤然亮起一丝微弱的光。
“惘……惘殿下……”他声音嘶哑干涩,几乎难以辨清,“您……您来了……”
朱惘没有走近,只是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你有何遗言,速速道来。”
吕本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喘息着,目光却死死锁定在朱惘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悔恨,有不甘,竟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恳求?
“老臣……罪该万死……死不足惜……”吕本断断续续地说道,“不敢……求殿下宽宥……只求……只求殿下……念在……念在与小女……多年夫妻情分上……”
他又咳出一口血沫,眼神涣散了一瞬,又强行凝聚起精神,用尽力气说道:“玉兰之事……西域之毒……所有……所有一切……她都……不知情!是老臣……瞒着她……利用了她的孝心……是老臣……逼她隐瞒……她……她是干净的!”
朱惘眉头紧锁,袖中的拳头悄然握紧。事到如今,他还会信吗?
吕本似乎看出了他的不信,惨然一笑,老泪纵横:“殿下……老臣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小女……或许娇纵……或许有些私心……但害人之心……她绝无此胆!是老臣……利令智昏……妄想操控天家……连累了她……是老臣……对不起她……更对不起殿下您啊!”
他的哭声在牢房中低哑地回荡,充满了绝望和忏悔。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老谋深算的权臣,更像一个行将就木、牵挂女儿的父亲。
“老臣……别无他求……”吕本伸出枯瘦颤抖的手,仿佛想抓住什么,却又无力地垂下,“只求殿下……看在她……确实不知内情……且……且并未造成……实际大祸的份上……废黜圈禁即可……留她……留她一条性命……让她……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吧……莫要……莫要再深究了……”
他喘息越来越急促,眼神开始涣散,最后几乎是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喃喃道:“告诉她……是父亲……对不起她……让她……忘了吕家……好好……活……”
话语未尽,那伸出的手已然垂落,脑袋也无力地歪向一边,只有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
朱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石雕。吕本临终的这番话,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头反复切割。
他不知道是否该相信吕本的话。吕氏真的完全不知情吗?那些掩饰,那些异常,难道仅仅是迫于父命?可若她真的全然无辜,自己这些时日的猜忌和冷落,又算什么?
然而,吕本临终那悔恨的泪水,那拼尽最后力气为女儿开脱的模样,又不似全然作伪。虎毒尚不食子,或许,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老狐狸心中,终究还存着一丝未曾泯灭的父爱?
复杂的情绪如同潮水般涌来,有对吕本罪行的愤怒,有对吕氏可能无辜的动摇,更有一种被卷入这场阴谋、亲情被彻底撕裂的巨大痛苦和无力感。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深深地看了一眼气若游丝的吕本,转身,默然离开了这间充斥着死亡和忏悔气息的牢房。
牢门再次关上,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朱惘走在诏狱阴冷的通道中,脚步沉重。吕本的“遗言”非但没有让他感到解脱,反而让他本就纷乱的心绪,变得更加沉重。如何对待吕氏,这个他曾经挚爱、如今却隔?着血海深仇和无数猜疑的妻子,成了一个更加艰难的决定。
阳光从诏狱出口刺入,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真相或许永远无法完全厘清,而有些裂痕,一旦产生,便再难弥合。吕本用死亡画上的句号,留给朱惘的,却是一个更加错综复杂、充满痛苦抉择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