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的雷霆手段,如同在北地的朔风,凛冽地刮过大明朝野,其所到之处,血雨腥风与制度变革交织,让无数人胆寒,也让一些人,在惊惧之外,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南京城,吕府密室。
烛光不及之处,阴影似乎格外浓重。致仕礼部侍郎吕本,如今虽无实权,但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影响力犹在。此刻,他正与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客”密谈,此人并非官员,而是曲阜孔府的一位核心管事,代表着衍圣公孔希学的意志。
“吕公,京师消息传来,衍圣公忧心如焚啊。”孔府管事声音低沉,带着山东口音,“太子殿下行事,愈发酷烈。‘诛连九族’之刑重现,此乃暴秦遗风,非仁君之相。长此以往,纲常伦理何在?圣贤教诲何存?我孔门世代传承道统,岂能坐视殿下偏离‘仁德’之正道?”
吕本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盖,眼中闪烁着老谋深算的光:“贵府之意,老夫明白。太子殿下锐意革新,其志可嘉,然手段确乎霸烈,有伤天地之和。不仅孔门担忧,这满朝文武,勋贵旧臣,心中惴惴者,又何止少数?殿下……已非昔日宽仁之储君了。”
他叹息一声,话锋却悄然转向:“只是,如今殿下圣眷正隆,陛下亦全力支持,更有新政督察司与锦衣卫为鹰犬,势大难制啊。”
孔府管事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几不可闻:“衍圣公以为,储君乃国本,当为天下表率,德行第一。若储君失德……或言行有亏,难符圣君之望,为江山社稷计,是否当……早作考量?”
这话已然说得极其露骨!孔家传承千年,历经朝代更迭,深知“道统”与“政统”相辅相成,也深知如何在关键时刻施加影响。他们觉得朱标走上了“霸道”的歧路,为了儒家的理想和孔家的超然地位,他们开始暗中寻觅新的,更符合他们“仁政”期望的代言人。
吕本心中一动,他知道孔家这是下了决心了。他沉吟片刻,道:“宗室之中,皇子朱惘,性情温良,聪慧好学,颇通经义,待人宽厚,颇有仁德之风。其正妃,正是小女。”
他没有多说,但意思已然明确。朱惘是他的外孙女婿,若能……那吕家便是从龙之功,地位将截然不同。而孔家,也能拥立一位亲近儒家、信奉“仁政”的君主。
孔府管事眼中精光一闪,缓缓点头:“皇孙惘殿下……衍圣公亦有耳闻,确是可造之材。只是,此事关乎国本,需从长计议,万分谨慎。”
“这是自然。”吕本压低声音,“如今当务之急,是让更多人‘看清’太子之‘失’,尤其是……让后宫之主,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有所察觉。”
数日后,坤宁宫。
马皇后正在翻阅内府账册,她虽居深宫,却时刻关心着民间疾苦和宫中用度。这时,女官来报:“娘娘,皇子朱惘之妃吕氏,前来请安,还带了两支新开的玉兰花,说是府中花匠精心培育,特来献给娘娘赏玩。”
马皇后素来喜爱花草,也喜欢小辈们的孝心,便温和道:“让她进来吧。”
吕氏捧着一个小小的青瓷瓶,里面插着两支洁白的玉兰,花瓣莹润,香气清雅。她步履轻盈地走进来,恭敬地行礼问安,姿态温婉柔顺。
“快起来,难得你有心,这玉兰开得正好。”马皇后笑着让她近前。
吕氏将花瓶呈上,柔声道:“儿媳府中花匠偶得此花,觉其品性高洁,不与群芳争艳,独自早春而开,颇有君子之风。想起娘娘素来雅致,便冒昧送来,愿博娘娘一笑。”
马皇后接过,仔细观赏,赞道:“确实雅致。你有心了。”
吕氏趁机道:“近日天气转暖,园中花草萌发,看着这勃勃生机,儿媳心中却时常想起太子殿下监国辛劳。听闻朝中事务繁杂,殿下为了整饬吏治,夙兴夜寐,甚至……动用了非常之刑。儿媳虽深处内宅,亦感心惊。只盼殿下能保重凤体,亦望这天下能早日承平,恢复仁和之象。”
她这话说得看似关心,实则巧妙地将“非常之刑”与“仁和之象”对立起来,隐晦地表达了担忧。
马皇后是何等人物,历经风雨,洞悉人心。她抬起眼,深深看了吕氏一眼,那目光平和,却仿佛能穿透人心。吕氏心中一紧,连忙低下头,掩饰住那一丝慌乱。
“标儿行事,自有他的道理。”马皇后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他身为储君,担着江山社稷的重任,有些事,不得不为。这后宫,不宜妄议朝政。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当谨守本分,安心相夫教子便是。”
吕氏心头一凛,知道自己的试探被轻描淡写地挡了回来,连忙道:“娘娘教训的是,儿媳失言了。”
又说了几句闲话,吕氏便恭敬地退下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马皇后脸上的温和渐渐褪去,露出一丝深思。她放下手中的玉兰花,对身边侍立的老宫女轻声道:“惘儿媳妇,今日的话,有些多了。”
老宫女低声道:“娘娘,吕妃或许只是无心之语……”
马皇后摇了摇头:“玉兰高洁是假,探听风色是真。吕家……还有那远在曲阜的孔家,怕是有些人,坐不住了。”
她望向乾清宫的方向,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忧虑。标儿的改革,触动的不只是几个贪官,更是盘根错节的旧有势力。这宫墙之内,暗流已然开始涌动。她这个做母亲的,必须更加警醒,既要支持儿子的事业,也要替他看护好这后宫的风吹草动。
吕氏送来的两朵玉兰,静静地绽放在瓶中,香气依旧,却仿佛染上了一层别样的意味。一场围绕着储君之位,交织着儒家道统、勋贵利益与后宫暗斗的风波,已悄然埋下了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