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饭时间，我极其自然地走进黄家那间熟悉的厨房，仿佛时光从未流逝。拉开冰箱门，看着里面琳琅满目的食材，正准备动手。
“哟，”黄亦玫倚在厨房门框上，双手抱胸，嘴角噙着一丝调侃的笑意，“苏大画家还知道油盐酱醋放在哪儿吗？”
我没回头，手下动作不停，准确无误地打开了靠左的吊柜，里面瓶瓶罐罐摆放得井然有序。“还是吴阿姨以前放的老地方，”我轻松地回答，“靠左的柜子，酱油、醋、料酒，右边的架子是盐、糖、胡椒粉。她这套规矩，这么多年都没变。”
“吴阿姨”三个字像一颗小小的石子，轻轻投入平静的湖面。黄亦玫脸上的笑容瞬间凝滞了一下，眼神有片刻的失焦和恍惚，那是想起离世母亲的自然反应。厨房里的空气似乎也随之微微一滞。
察觉到这细微的变化，我立刻笑着转移了话题，语气轻松：“哎，话说回来，我今天可是客人啊。哪有让客人动手，主人闲着的道理？你这主人是不是该来露一手？”
黄亦玫迅速从短暂的愣神中恢复过来，那丝调侃的笑意又回到脸上，带着点难得的娇憨：“就不做。”她故意撇撇嘴，“好久没吃你做的饭了，今天就想尝尝你的手艺。”
我转过头，带着几分了然的纵容，宠溺地看了她一眼：“得了，别装了。我可听振华哥说了，你现在可能干了，煲汤做饭都不在话下。怎么？我还从来没这口福呢。”
黄亦玫被我拆穿，也不恼，反而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带着点坦诚的谦虚：“是能做一点，但没你做的好吃。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边悄悄“监工”的苏乐仪忍不住插话了，小姑娘声音清脆，带着点“揭露真相”的小得意：“爸爸，你就做嘛！你在家也都是你做饭呀！你还常说，女人只要负责貌美如花就好！白阿姨，你都很少让她进厨房呢！”
黄亦玫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看向我。
而我，在女儿天真无邪的“揭露”下，只能无奈又宠溺地笑了笑，伸手揉了揉乐仪的头发：“就你话多。” 然后，我系上围裙，转身熟练地开始处理食材，锅碗瓢盆的协奏曲即将在这间充满回忆的厨房里再次响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往事、调侃、些许尴尬与温暖期待的复杂气息。
午饭时分，黄家的餐厅里飘散着家常菜的香气。四个人围坐在餐桌旁，气氛温馨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
黄剑知夹了一筷子清蒸鱼，细细品味后，脸上露出满足的神色：“好久没吃到苏哲做的饭菜了。”他看向我，眼神里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爱，“还是当年那个味道，比饭店做的还好吃。”
老人说着，目光渐渐悠远，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妈活着的时候也念叨过，说苏哲做的这道清蒸鱼，她是怎么做都做不出这个味道。”
这话让餐桌上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复杂。黄亦玫低头默默吃饭，筷子在碗里轻轻拨动。
苏乐仪睁大了好奇的眼睛，看看外公，又看看我：“爸爸才二十岁做的饭菜就跟现在一样好吃吗？”
“何止是做饭，”黄剑知笑了，皱纹在眼角舒展开来，沉浸在回忆中，“你爸真的是干什么都成。二十多岁就已经事业有成了，玩什么都厉害——打球、骑马、画画，没有他不擅长的。”
老人的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欣赏：“所以才那么吸引你妈啊。你妈喜欢你爸喜欢得不行，我们都担心你爸爸是富家子弟的风流作风，劝她要慎重。可她非要跟你爸在一起，谁说都不听。”
苏乐仪听得入神，突然冒出一句：“那是我妈追的我爸？”她歪着头，一脸困惑，“可是我怎么听爸爸说，是他追的妈妈呀？”
这一刻，餐桌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黄亦玫终于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她瞪了父亲一眼：“爸，你跟孩子说这些干什么。”
我轻咳一声，在桌下轻轻拍了拍乐仪的手，试图打个圆场：“感情的事，哪有谁追谁那么清楚。都是互相吸引。”
但黄剑知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揭开这段往事，他笑着摇摇头：“明明就是你妈先动的心。记得有一次，你爸就跟你妈说了几句话，你妈回家一整天都是乐呵乐呵的，高兴坏了。”
苏乐仪惊讶地张大嘴巴，看向母亲的目光里充满了新奇。
黄亦玫的脸微微泛红，语气带着几分嗔怪：“爸！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泛起一阵复杂的涟漪。
“你舅舅振华啊，那时候可没少给你妈出主意。”黄剑知抬眼看了看对面脸颊已经微微泛红的黄亦玫，笑意更深了些，“教她怎么约你爸出去，怎么制造机会……结果呢？”他故意顿了顿，像是在卖关子，目光扫过全桌，最后落在我脸上。
“你妈那个急性子，哪里等得了那么多弯弯绕绕？”黄爷爷笑着摇头，语气里满是“拿她没办法”的慈爱，“没忍多久，就直接跑去跟你爸告白了。是吧，苏哲？”他向我求证，眼神带着长辈特有的、让人无法回避的温和力量。
我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感受到身旁黄亦玫瞬间僵直的身体，和桌子对面苏乐仪骤然亮起、充满求知欲的大眼睛。我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默认。
“这还不算呢，”黄剑知仿佛打开了话匣子，继续爆料，语气带着更深的感慨，“就连结婚，都是你妈先提的。她回来跟我们说，‘爸，妈，我决定了，我要跟苏哲结婚。’那架势，哪里是商量，分明就是通知我们这两个老家伙。”
苏乐仪猛地放下筷子，一双大眼睛瞪得圆圆的，目光在我和黄亦玫之间来回穿梭，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天啊！我一直听爸爸说的是他追的妈妈，是他求的婚！”
小姑娘的世界观似乎在这一刻受到了冲击。她记忆中父母爱情的版本，与外公此刻揭露的“史实”截然不同。
黄剑知放下筷子，像是完成了一场重要的叙述，目光重新变得悠远，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一位父亲对女儿深沉又无奈的爱：
“哎……所以说啊，女大不中留。心啊，早就飞到你爸那里去喽。”
“爸！”黄亦玫终于忍不住出声，脸颊绯红，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羞窘和抗议，几乎要从座位上站起来，“乐仪，别听外公乱说，快吃饭！”她试图用严厉的语气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却反而更显露出那份被当众揭开青春往事的慌乱。
苏乐仪却完全没被母亲唬住，她的小嘴张成了“o”型，目光在我和黄亦玫之间来回穿梭，闪烁着难以置信和极度兴奋的光芒。
“真的吗？妈妈！原来你这么勇敢啊！”乐仪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母亲“壮举”的崇拜，这无疑让黄亦玫更加窘迫。
我看着女儿那副震惊又好奇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温和地解释：“爸爸说的也是实话啊。虽然是你妈妈先开的口，但后来的追求和求婚，确实都是爸爸用心准备的。”
这时，黄剑知又慢悠悠地开口了，他的眼神变得柔和，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当年的场景：
“乐仪啊，你爸爸是个很浪漫的人。”黄剑知微笑着望向我，目光中带着赞许，“求婚那天，他买了一首游艇，弹了你妈最喜欢的歌曲求婚，还请了你妈妈最喜欢的乐队，当着所有朋友的面，单膝跪地……”
老人的声音里带着怀念：“你妈妈当时啊，激动得眼泪一直流，话都说不出来了。那么伶牙俐齿的一个人，那天晚上就只会点头。”
餐厅里安静下来，连黄亦玫也停止了抗议。她低着头，但我看见她的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柔软的弧度，那段被时光尘封的浪漫，显然依然在她心中占据着特殊的位置。
苏乐仪双手托着下巴，眼睛亮晶晶的，完全沉浸在这个浪漫故事里：“原来爸爸这么浪漫啊！那后来呢？”
我看着女儿期待的眼神，又瞥见黄亦玫微微发红的耳根，心里泛起一阵复杂的暖流。那些年的爱恨纠葛早已过去，但那些真挚的瞬间，却依然能在多年后，温暖这个午后的餐桌。
“后来啊，”我轻声接话，“你妈妈说‘我愿意’，然后我们就一直幸福地生活……”
我顿了顿，在桌下轻轻握住乐仪的手，补上最后两个字：
“……直到有了你。”
黄亦玫的脸已经红得像晚霞，她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低声抗议：“再说下去，这饭我可吃不下去了……”
我看着黄亦玫耳根都红透了的模样，再看看黄剑知那一脸“我说的是事实”的坦然，还有乐仪那副发现了新大陆的兴奋表情，心中百感交集。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属于他和黄亦玫之间最热烈最直接的青春爱恋，就这样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午後，被长辈以如此温暖又带着些许调侃的方式，重新铺陈开来。
我将黄剑知小心地扶到床边坐下，替他垫好靠枕。午后的阳光透过纱帘，在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他微微喘着气，刚才那番谈话似乎耗尽了他的力气。
“苏哲啊，”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在餐桌上时低沉了许多，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有些话，再不说，怕是没机会说了。”
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静静地听着。
“玫瑰妈妈去世前，”他的目光望向窗外，仿佛在凝视遥远的过去，“一直惋惜你们。她说，当年玫瑰闹着要离婚，我们做父母的，总觉得要尊重孩子的选择，没有多劝。”
老人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被面，语气里带着深深的遗憾：“现在想来，是我们错了。玫瑰那时候太年轻，没经历过什么挫折，我们本该多劝劝的。”
房间里飘散着淡淡的药味，阳光中的尘埃缓缓飞舞。黄剑知转过头，目光恳切地看着我：
“玫瑰这么多年，我们看在眼里。来来去去那些人，只有你，对玫瑰是最好的。”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玫瑰错过你，是她没福气。她妈妈临走前，一直念叨着这件事，说她后悔......”
我看着他枯瘦的手微微颤抖，心里涌起一阵酸楚。
“叔叔，您别这么说。”我轻声安慰，“都过去了。”
黄剑知摇摇头，眼神变得格外清明：“我的身体，自己清楚，一天不如一天了。我知道你现在有白晓荷，我们也不求什么。”
他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就看在乐仪的份上，以后......以后玫瑰要是再谈恋爱，找对象，你帮着多看看，多把把关。”
他的眼神里满是为人父的担忧与不舍：“你了解玫瑰，知道什么样的人适合她。别让她......别再让她受伤了。”
这一刻，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老人，卸下了所有坚强，只是一个为女儿的未来忧心忡忡的普通父亲。阳光渐渐西斜，在他斑白的鬓角镀上一层金边。
我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郑重地点头：“叔叔，您放心。我会的。”
我刚轻轻带上黄剑知卧室的门，还没走出两步，旁边一扇门突然打开。一只微凉的手猛地抓住我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我拉了进去。
是黄亦玫的房间。
窗帘半掩着，午后的光线朦胧地照亮了这个充满女性气息的空间。空气中弥漫着她惯用的玫瑰香水的味道，混合着一丝泪水的咸涩。
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黄亦玫背靠着门板，还没等我开口，她就突然扑进我怀里，双手紧紧环住我的腰，把脸深深埋在我的胸口。
没有预兆，滚烫的泪水迅速浸透了我的衬衫。她起初是无声地流泪，很快，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我都听到了……”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被泪水切割得支离破碎，“爸爸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
我僵在原地片刻，终是抬起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个迷路的孩子。
“我想妈妈了……”她哽咽着，每个字都带着沉重的湿意，“我好想她……”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永远光彩照人、无坚不摧的黄亦玫，而只是一个想念母亲、充满愧疚的女儿。那些被坚强外壳包裹的脆弱，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我好对不起他们……”她哭得几乎喘不过气，“为我操了这么多心……我却总是让他们失望……让他们担心……”
她的泪水汹涌不绝，仿佛要把这些年来积压的愧疚和思念全部冲刷出来。我感觉到她的手指紧紧攥住我背后的衣服，像是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妈妈临走前……还在为我后悔……”这句话她说得格外艰难，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我真是个不孝的女儿……”
黄亦玫哭泣的不再是失去的爱情，而是对父母的愧疚，是对时光无法倒流的无奈，是对生命无常的深刻体悟。
而我，除了提供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竟找不到任何能够真正安慰她的言语。有些伤口，只能由时间慢慢治愈；有些遗憾，注定要成为生命中永恒的烙印。
门锁转动的声音清脆地打破了房间里的哀伤。
黄亦玫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从我怀里弹开，慌忙擦拭脸上的泪痕。但已经来不及了——门被推开，苏乐仪小小的身影站在门口，脸上挂满了泪水。
“爸爸！妈妈！”
小姑娘哭喊着，像颗小炮弹般冲过来，出人意料地没有选择任何一方，而是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我们两个人，把脸埋在我们中间。
她的哭声比黄亦玫更加直接而痛彻，带着孩子特有的、不加掩饰的悲伤：
“爸爸……你跟妈妈在一起吧……”她抽噎着，小小的肩膀不停颤抖，“我想让你和妈妈在一起……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人心中最深的渴望与最痛的无奈。
黄亦玫愣住了，眼泪再次无声滑落。她伸出手，颤抖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蹲下身，将乐仪紧紧搂在怀里，感受着她滚烫的泪水浸透我的衣衫。她的要求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沉重。
“乐仪……”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
“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一起住……”她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眼神里满是恳求，“为什么我们不能？”
黄亦玫终于忍不住，跪坐在地上将我们两人一起抱住。三个人的泪水在这个午后交织，形成一幅令人心碎的画面。
“宝贝，”黄亦玫的声音支离破碎，“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但乐仪固执地摇着头，小手死死攥着我的衣角：“我不管！我就要爸爸妈妈在一起！”
她仰着泪痕交错的小脸，那双酷似黄亦玫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孩子式的不解与愤怒。她的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角，仿佛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白阿姨每天都能和你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乐仪的声音因哭泣而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她笑起来那么好看，因为她有爸爸疼。”
她的目光转向一旁怔住的黄亦玫，眼泪又涌了出来：“可是我的妈妈呢？她总是偷偷哭，一个人对着窗户发呆……为什么我的妈妈要这么难过？”
这句话让黄亦玫浑身一颤，她下意识地别过脸去，手指紧紧揪住了衣摆。
乐仪扑进我怀里，用尽全身力气抱住我，哭喊声里带着孩子最纯粹的诉求：“我要爸爸也疼爱妈妈！就像疼爱白阿姨那样！我要妈妈也能笑得那么开心！”
孩子的逻辑简单而直接——她不明白成人世界的复杂规则，她只看见一个母亲在笑，一个母亲在哭；一个被疼爱，一个被冷落。在她纯真的认知里，这份不公平必须被纠正。
黄亦玫终于忍不住，跪坐在地上将乐仪搂进怀里。她的眼泪无声地落在女儿的发间，声音轻得像叹息：“乐仪，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乐仪固执地喊着，小手在空中比划，“爸爸会给白阿姨夹菜，会陪她散步，会记得她爱吃什么……可是爸爸没有这样对妈妈！”
这一刻，孩子的每句话都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刻意回避的真相。我看见黄亦玫的肩膀在微微发抖，她试图对女儿微笑，那笑容却比哭更让人心疼。
我蹲下身，将她们母女一同拥入怀中。乐仪在我怀里抽噎着，反复呢喃：“我要爸爸疼爱妈妈……我要爸爸妈妈都开心……”
孩子的哭诉，比任何成年人的质问都更有力量。她用最天真的话语，揭开了我们每个人心底最深的愧疚与无奈——在爱的天平上，总有人被辜负，总有人在暗处独自舔舐伤口。
而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向一个孩子解释，为什么有些爱，注定无法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