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刃，卷着广寒市特有的、掺杂着金属碎屑的冰尘，狠狠刮过巨大穹顶伤痕累累的外壳，发出呜咽般的尖啸。
“9.22广寒大劫”的余威犹在，穹顶之上，几处狰狞的撕裂口尚未完全愈合，像垂死巨兽身上未曾结痂的创口，裸露着扭曲的合金骨架和断裂的管线。
冰冷的星光透过这些缝隙钻进来，在地面投下斑驳破碎的光斑，更添几分劫后的凄惶。乃至空气里，消毒水那刺鼻的味道依然顽固地盘踞着，死死压住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心悸的焦糊气息。
天阙院地下七层重症监护区，森严得如同末日堡垒。
调查组赶到临时指挥中心楼下的时候，仇斯凯并未上楼，就率队径直来到了隔壁天阙院地下七层重症监护区姒少康羁押处。
顾长秋得到消息，也不得不赶了过来。
最深处那间特护病房，巨大的落地观察窗外，隔着单向透视的合金玻璃，几个身影凝固般矗立着，目光沉甸甸地压向室内。
为首者肩章上的两杠三星在恒温恒湿的柔和灯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泽。顾长秋看着对方的背影，如同广寒市外亘古不变的冻土荒原，沟壑纵横间刻满了疲惫与一种近乎绝望的凝重，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又转头死死盯着无菌病房内那张悬浮在无数精密仪器中央的生命维持舱。
舱内躺着的，正是“9.22广寒大劫”元凶之一姒少康。顾长秋在报告上虽然极力反对“元凶”这个词，但是架不住以闫珂苒、白玉婷为首的学院派，在初步调查汇报上的拟定用词：理由也充分，事实胜于雄辩。
曾经意气风发、搅动风云的极限单兵体，此刻却像个被玩坏后遗弃的精致人偶。他全身被一种近乎透明的生物凝胶薄膜轻柔地包裹着，薄膜下，无数细若游丝的银色探针无声无息地刺入他的皮肤，连接着病床周围林立的复杂仪器。
这些仪器闪烁着或红或绿或蓝的幽光，屏幕上瀑布般流淌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生理参数流。一条条粗细不等的软管，如同怪异的藤蔓，从床沿和天花板垂落，输送着维持生命的营养液与药物，再导出代谢的废物。
维系他生命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观察窗外所有人的神经。
流年不利呐，短短大半年时间，姒少康这已经是第二次被当做小白鼠塞进维生舱了。只是这次，守卫更加严苛；研究，迫在眉睫。
顾长秋身边，原本的位置空着。那个位置，本该属于“生命计划”的终端执行者春雪彤。然而此刻，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气。
全息投影屏上，代表她个人终端最后活跃信号的红点，在广寒市外轨道某个坐标处，如同风中残烛般闪烁了一下，便彻底熄灭，融入浩瀚无垠的、死寂的黑暗星图背景中，留下一个令人窒息的空白。
搜救队的报告冰冷地躺在顾长秋的个人终端里：“……遭遇高能粒子风暴及不明引力乱流……信标彻底消失……判定……死亡。”
顾长秋的下颌线绷得像一块生铁，目光从姒少康身上移开，扫过那片代表着春雪彤消失的冰冷星图，最终落在他身后另一个身影上。
那是个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岁上下，穿着与春雪彤款式相近但颜色略显沉静的深蓝色研究服。她身姿挺拔，面容清秀，眉眼间依稀能看到几分春雪彤的清冽，却又多了几分坚韧和一种强自压抑的悲戚。左晓芹，春雪彤最亲密的挚友兼“生命之树”的投资顾问。此刻，她紧抿着唇，手指用力地攥着手中的电子记录板，指节泛白。原本这些工作是有其他科研人员接替的，奈何三天前那场大爆炸，加上潘多拉伪装成戴维·罗森塔尔·洛克菲勒的技术顾问，在病房核心区大开杀戒，让负责姒少康复苏计划的一线医护人员，损失惨重。
在得到上级的授权，左晓芹这才以监护者的身份，替代了春雪彤，全面接管对姒少康的监护事宜。
至于有没有走特殊通道，那就不得而知了。以左晓芹的家势和人脉，她不想干的事情，一定不会有人能强迫她干；她想干的事情，就一定有很多正当理由让她参与其中。
此时，左晓芹身旁巨大的全息投影屏上，一颗由无数细小光点构成的、缓缓旋转的脑部三维模型占据了中心位置。模型大部分区域黯淡无光，如同死寂的星域，只有核心处一小团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淡金色光晕，在极其缓慢地搏动。
而站在落地观察窗中央的，则是此次“9.22广寒大劫”调查组组长，NASG内务部上校仇斯凯，他目不转睛地扫视着特护病房内的境况，瞄到维生舱内姒少康时，双眼变得炯炯有神。
通过观察窗，旁人可以清晰地看到此人长得鹰钩鼻、鹞子眼，寸板头、猫尖耳，一身内务部特殊的墨绿军服，显得格外与众不同。见顾长秋一行人进入特护病房观察室，这才转身打起招呼。
“老班长，好久不见啊！”
“仇组长，好久不见！刚才发生了一点突发状况，未能亲自迎接，请海涵。”顾长秋迎上去与仇斯凯握手，客气之中带着三分距离。
倒是闫珂苒、白玉婷、肖瑾涵等众人听到顾长秋居然被仇斯凯称呼为老班长，俱是震惊，这倒是意外的情报。这些常年与政务、党务口打交道的通熟之辈，太了解战友这层关系的含金量了。只是听二人的口气，好像没有想象当中那么愉快啊。
“哪里，哪里！您是我的老班长、老大哥，理应我登门拜访才是。你也知道，广寒市发生了这么严重的安全事故，上面要求我们调查组，务必把事情搞清楚，该抓的抓、该查的查，时间紧、任务重，在路上的时候，就麻烦了闫处长，让他带调查组直接到重症监护区来，也请老班长您多多体谅啊！”仇斯凯语气真挚，即使手握尚方宝剑，依然给足了顾长秋面子。这让在场所有人，都对他的第一印象，打出了高分。
顾长秋还没有来得及接话，一旁闫珂苒到是以半个主人翁精神亮活了：“仇组长您客气了，这也是我们政务口应该做的事情。就是，有越俎代庖之嫌，让顾副总指挥见笑了。”说完，一副受之有愧的表情看向顾长秋，面部肌肉恰到好处地展露出来，让人提不出一点不是。
“一切服从上级指挥。”
“那就好，那就好，后面就请顾上校、闫处长多多配合我们调查组的工作了。左小姐，元凶姒少康现在生命体征现在如何了？”仇斯凯随即开口向控制终端区的左晓芹询问道，语气显得十分随和。
“生命体征……暂时锚定。”左晓芹听到“元凶姒少康”，心中咯噔一下，笔记本碰倒的声音打破了压抑的沉默，指尖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但核心脑波活性……稳定在‘十龄’区间。”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那沉重的四个字，“不可逆转。”
仇斯凯似乎对这四个字不是很感冒，接着问道：“实验体是否有能力，对基地再次构成威胁？”
“一号，病人的体内能量，经过释放，已趋于平和，但不排除受到极端情况的刺激，再次激发出来。”
“我能不能理解为，你口中的一号病人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有可能再爆发出来，对人民的生命和国家财产，造成严重的威胁？”仇斯凯目不转睛地看向左晓芹，那极具侵略性的眼神，让左晓芹很不舒服，她甚至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回答，吞吞吐吐答道：“这......不排除。”
“左小姐，你不用紧张，我与令堂大人也算熟悉。当着大家的面，你只需要客观地回答我的问题，你的判断，会成为此次调查工作重要的一环。”
“跟我老娘熟你还如此咄咄逼人？”左晓芹心中吐槽道，嘴上却是闭口不言。
陈炯淼见左晓芹呼吸急促、情绪不稳，知道仇斯凯抛出的问题给了她很大的压力。
抛开专业因素，个人情感也是左晓芹陷入困顿的一个原因。除了新来调查组的同志，在场幸存之人都亲眼所见，春雪彤牺牲之前声嘶力竭向左晓芹的求助声，依然在众人耳畔想起，而姒少康作为春雪彤的执念，左晓芹又岂敢辜负？
爆炸之后，左晓芹也如实跟组织汇报过出手的原因。虽然大家惊讶于左晓芹居然也是异能觉醒者这层身份，但这不妨碍大家对她的感激之情，因为从结果导向下来看，左晓芹不但无过，还有功，要不是她在关键时刻配合春雪彤果断使出超能力，那场爆炸的威力就不会只是炸掉小半个月球基地了。
对左晓芹来说，姒少康就是春雪彤的托孤之举，那得是多大的信任啊。华夏五千年，就这份美德几乎可以与戏彩娱亲、管鲍之交、雷锋精神、进喜不沾一米粒等无数先辈事迹，共传佳话了。
“仇组长，这个问题还是老朽来回答吧。理论上，一号病人的情况是可以再次爆发像9.22事件一样的安全事故。但是，根据科学论证，想要达到9.22事件那样的爆炸威力，这里面有两个前提，那就是一号病人需要吸收7x10^11次方焦耳以上的能量，相当于167吨tNt当量，也就是35枚巡航导弹同时爆炸的威力，才能造成同等的破坏力。而另外一个暴走的因素，我们判断，则是外部极端环境刺激下，导致一号病人失控方能.....”不等陈炯淼说完，仇斯凯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
“陈教授，你只需要告诉我，如果一号病人再次失控，你们是否有能力把他控制并物理消灭？”
众人一惊，这仇组长是真敢说。
三天前那场大爆炸把小半个广寒市都炸成了废墟，强如蜥蜴人潘多拉有纳米外骨骼护甲加成都被炸成渣渣，姒少康本体只是损毁了点皮肤组织；极限尖兵如果那么容易可以消灭，国家也不会花费海量代价把他唤醒，隐藏在黑暗中的各方势力，也不用费尽心机潜入天阙院，破坏生命之树计划了。
陈炯淼赶忙出声警告：“消灭？不不不，仇组长，虽然发生了9.22惨剧，但是对国家、对我们七所来说，一号病人的研究价值，绝对堪比星际移民、有序升维计划啊，一旦我们研究完其体内的基因排序编码，就能无限克隆......”
肖瑾涵见他老毛病又犯了，急得直跺脚，赶忙出言阻止道：“陈教授，请慎言。”
“抱歉，抱歉，老朽失态了。”陈教授这才察觉自己失言了，毕竟用本国公民的身体做研究已经违背了伦理道德，还要无限克隆实验，这就是赤裸裸地违反国际公约了。身为新联合国的缔造者与护卫者之一的我们，必须要以身作则。
仇组长听闻不以为意，反而像是喝了蜜糖似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陈教授，我想上级很希望看到您的研究成果。那，回归正题，是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让一号病人暴走的？还是说，自始至终，生命之树计划，一直就有问题？”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9.22广寒大劫”，事前波澜不惊，事发时如惊雷四起。无论是纳米吞噬的袭击还是幻化成人形的蜥蜴人偷袭，都透露出一股阴谋的味道，仿佛黑暗之中有无数的触手，开始蠢蠢欲动。
仇斯凯见无人回答，也在预料之内，转身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顾长秋，于是再次开口问道：“老班长，如果现在暂停生命之树后续计划，重点改为研究陈教授所说的基因排序编码，用这份基因序列，增强我方士兵战力的提升，是否可行？毕竟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嘛。”
顾长秋的目光一冷，对方看似询问，实则另有深意啊。
在场之人谁不清楚“生命之树”计划，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从复苏之后的姒少康身上，提炼有价值的基因参数，但这个前提是在有序研究的基础上逐一完成，现在连姒少康的dNA序列都没有研究透彻，不要说为什么他能吸收7x10^11次方焦耳以上的能量入体而安然无恙这样违背物理定理的状态了。
对姒少康活体研究，已经有违顾长秋的本心，当下节骨眼，仇斯凯这个调查组组长借着陈炯淼说漏嘴的信息，想要跳过中间论证环节，直接到临床试验那一步，就显得很是功利。
顾长秋太清楚仇斯凯为人处世原则了：立意高远、不择手段，处心积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一如当时他处心积虑投身到NASG这个新成立不久组织的怀抱。
顾长秋清了清嗓子，严肃地说道：“我个人是反对直接临床试验的。未经充分的前期论证，就无法预测一号病人基因序列在人体内可能产生的副作用。基因层面的修改往往是永久性的，一旦在人体上应用出错，后果难以挽回，受试者将终身承受痛苦，还可能导致重要疾病、生理机能崩溃甚至死亡。士兵不能是实验对象，将他们置于未知的风险中，是对他们生命和尊严的极大不尊重。一旦试验失败造成伤亡或不可逆伤害，谁来承担责任？对部队士气和组织信任将是毁灭性打击。”
顾长秋这一番回答，可以说是毫不留情面，就差直接说“不要外行指挥内行”了。饶是仇斯凯久经官场，脸皮也是火辣辣的难受，特别是看到众人投射过来异样的目光，这让他觉得自己这个调查组组长的权威受到了很大的挑战。
但终究是职业素养战胜了情绪波动，仇斯凯马上露出一副受教的表情，笑道：“老班长说的有道理，鄙人受教了。那么言归正传吧，接下去调查组的方向会先从科研组内部查起，比如陈教授的爱徒，为什么会在我们登上月球基地的时候，他却要急匆匆地出逃？”
“陈明？他现在在哪？”陈炯淼明显一愣，事故发生的时候，他就一直没有看到自己这位学生，怎么突然冒出来“出逃”事件了？
更让在场所有人感到诧异的是，调查组的第一把火难道要烧到陈炯淼的学生身上？那个叫陈明的，除了接待时候正式出场过一次，后面几乎是一个透明般存在，有些人甚至对他都没有什么印象。
“在离港出口，被闫处长的人抓了个现行。接下去，还希望顾政委帮忙安排一处审讯室，陈明将会是调查组第一位审问对象。”
仇斯凯说完，顾长秋颇有深意地看向站在调查组队伍中的闫珂苒。一个带队上月球基地的处长，长袖挥臂啊，自己这个广寒市联合防务指挥中心的副总指挥所辖区域，居然成了一个筛子，到处都是魑魅魍魉不成了？
“好。小肖，你去安排一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