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里弥漫着刺鼻的橡胶烧焦味和金属粉尘的气息。韩风瘫坐在冰冷的砖地上,背靠着堆满废弃零件的木架,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连续几天几夜的高强度用脑和失败打击,已将他的精神力榨取得近乎枯竭,头痛欲裂,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神经末梢的剧痛。
韩建国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棒子面粥蹲在他身边,布满老茧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把碗塞进韩风手里:“喝!喝完去炕上眯瞪一会儿!天塌下来也得喘口气!”
韩风机械地接过碗,滚烫的碗壁灼痛了掌心,才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一丝。他看着碗里黄澄澄的稀粥,又看了看父亲那张写满疲惫却异常坚定的脸,一股酸涩涌上鼻尖。是啊,天塌下来也得喘口气。他不能垮,小雪的手术费还欠着天价积分,苏雅娴的任务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家里人都指望着他……
他刚勉强喝了两口热粥,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的拍门声,伴随着一个熟悉而焦灼的喊声:
“韩风!韩风同志!开门!快开门啊!”
是李长河!
韩风和韩建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诧。李老向来持重,什么事能让他如此失态?
韩风强撑着站起身,把碗塞给父亲,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去开门。门一开,李长河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来,他脸色煞白,额头全是冷汗,嘴唇哆嗦着,一把抓住韩风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
“韩风!出……出大事了!救命!只有你能救命了!”李长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
“李老,您别急,慢慢说,出什么事了?”韩风心中一沉,扶着几乎站立不稳的老人。
“是……是市里!送给……送给重要外宾的国礼!”李长河喘着粗气,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一件……一件乾隆爷时期的珐琅彩开光花鸟瓶!稀世珍宝啊!就……就在装箱前,被一个毛手毛脚的工作人员……碰……碰倒了!”
“什么?!”韩建国端着粥碗也冲了过来,闻言手一抖,碗差点掉地上。乾隆珐琅彩!国礼!这要是毁了……
“瓶口!瓶口磕在硬木箱角上!”李长河痛苦地闭上眼睛,仿佛不忍回忆那可怕的瞬间,“一道……一道快两寸长的裂痕!螺旋状的!还……还崩掉了一小块米粒大小的瓷!就在瓶口沿儿上!完了!全完了!外宾三天后就要离境!送京修复根本来不及!这……这是重大外事事故啊!”
珐琅彩!螺旋长裂!崩口!韩风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李长河为何如此绝望。珐琅彩瓷器本就以釉彩娇嫩、烧制难度极大着称,修复难度堪称瓷器修复中的珠穆朗玛峰!螺旋状裂纹意味着应力极其复杂,崩口位置又在最显眼的瓶口沿,想要修复得肉眼难辨,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市里领导……震怒……”李长河老泪纵横,紧紧抓着韩风的手,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我力排众议,打了包票!我说……我说只有雅风斋的韩风,或许……或许还有一线希望!韩风!老朽这张脸,还有……还有我这把老骨头,全押在你身上了!求你……救救场!”
巨大的压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韩风淹没。他刚刚才从真空镀膜机的地狱里爬出来,精神和体力都处于崩溃边缘,现在又要立刻投入另一场更凶险、容错率为零的巅峰对决?修复国礼,稍有差池,不仅是他个人身败名裂,更会牵连李老,甚至影响国家声誉!
他看着李长河布满血丝、充满哀求的双眼,老人花白的头发在夜风中凌乱,身体因为恐惧和激动而微微颤抖。这份信任,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拒绝?于情于理,他都不能!李老对他有知遇之恩,在陈志远的事情上也多有回护。
“东西……在哪里?”韩风的声音干涩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既然躲不过,那就只能迎难而上!
“在……在市委保卫处特设的临时库房!戒备森严!”李长河见韩风答应,眼中爆发出死里逃生般的光芒,连忙道,“车……车就在外面!马上走!市里文物口的专家和保卫处的同志都在等着!”
没有时间犹豫。韩风甚至来不及换身衣服,只匆匆抓起了自己那个装着吃饭家伙什的旧帆布工具包,对父亲丢下一句“爸,看好家”,便跟着李长河冲进了浓重的夜色里。
黑色的伏尔加轿车一路风驰电掣,刺耳的警笛声划破寂静的街道,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韩风靠在冰冷僵硬的后座上,闭上双眼,强迫自己进入一种近乎禅定的状态。头痛欲裂,精神枯竭,他必须争分夺秒地恢复一丝精神力,哪怕只有一丝!意识深处,那因兑换透支而黯淡的积分栏旁,仿佛有一道微弱的暖流在艰难地凝聚。
车子驶入一个有着高大围墙和森严守卫的院落,在一栋不起眼的灰色平房前停下。门口站着几名荷枪实弹、表情严肃的卫兵,还有两位穿着深色中山装、脸色铁青的中年干部,以及一位戴着眼镜、头发花白的老者——显然是市文物局的专家。
“李老!人带来了?”为首的中年干部迎上来,语气急促,目光锐利如刀地在韩风身上扫视,带着深深的怀疑和不信任。一个如此年轻的个体户,能修复国宝级的珐琅彩?简直是天方夜谭!
“来了来了!王处长,这位就是韩风!”李长河连忙介绍。
那位文物局的老专家推了推眼镜,看着韩风年轻甚至有些憔悴的脸,眉头拧成了疙瘩,毫不客气地开口:“李老,您确定?这可不是修个破碗烂碟!乾隆珐琅彩!螺旋裂!崩口!三天时间!我们局里最好的老师傅看了都直摇头!他……行吗?”语气里的质疑几乎要溢出来。
“行不行,得试过才知道!”李长河急了,梗着脖子,“我拿我几十年的名誉担保!”
“担保?要是修坏了,李老,这责任您担得起吗?”王处长冷冷地插话,语气森然。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冰山,轰然压在韩风肩上。怀疑、审视、不信任,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敌意。他没有争辩,只是抬起疲惫却异常沉静的眼睛,看向王处长和那位老专家,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紧张的氛围:
“带我去看东西。能不能修,看了才知道。在这里争,没用。”
他语气中的平静和不容置疑的自信,让王处长和那位老专家都愣了一下。王处长审视地看了韩风几秒,最终冷哼一声,对卫兵挥了挥手:“开门!”
厚重的、包裹着铁皮的大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干燥剂和防虫药味的冷气扑面而来。库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房间中央,一张铺着厚厚绒布的桌子上,静静地摆放着一只尺余高的花瓶。
在看到它的瞬间,韩风所有的疲惫和杂念瞬间被清空,瞳孔骤然收缩。
太美了!
瓶身线条流畅优雅,通体施以纯净如雪的釉色。瓶腹开光处,以珐琅彩绘着栩栩如生的花鸟图案——粉嫩的桃花灼灼盛开,翠羽的鸟儿在枝头顾盼生姿,色彩娇艳欲滴,薄如蝉翼,在强光下流转着梦幻般的光泽。这正是乾隆珐琅彩登峰造极之作,脆弱与华美并存的艺术结晶。
然而,这份惊心动魄的美,却被瓶口沿处一道狰狞的伤痕彻底撕裂!
一道足有两寸长的螺旋状裂纹,如同丑陋的蜈蚣,从瓶口外侧蜿蜒而下。裂纹边缘布满细密的应力纹,触目惊心。更致命的是,在裂纹延伸的末端,瓶口最外沿的位置,一个米粒大小的缺口赫然在目,露出了里面惨白的瓷胎!缺口边缘锋利,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嘶……”那位文物局的老专家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痛苦地别过脸,不忍再看。王处长的脸色更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韩风的心沉到了谷底。这伤势,比他想象的还要棘手百倍!螺旋裂纹意味着修复时受力必须均匀到极致,稍有不慎裂纹就会蔓延,导致整个瓶口崩裂。而那个小小的崩口,位置刁钻至极,处于视觉焦点,补缺不仅要严丝合缝,更要完美还原上面可能存在的细微釉彩过渡!
时间,只有三天。精神,濒临枯竭。条件,简陋至极(虽然有提供一些基本材料)。容错率,为零。
这几乎是一场必输的赌局。
但当他目光扫过李长河那张充满绝望和最后希冀的脸,当他看到这件凝聚着古人智慧与心血的瑰宝所遭受的创伤,一股沉寂已久的力量,混合着修复师骨子里的骄傲和不屈,猛地从灵魂深处燃烧起来!
他走到桌前,缓缓放下自己的工具包。动作沉稳,没有丝毫颤抖。他拿起旁边准备好的高倍放大镜,凑近那道狰狞的裂纹和刺眼的崩口,目光专注得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
“清场。只留我和必要的灯光。”韩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给我准备:最细的猪鬃毛刷、无酸宣纸、蒸馏水、医用脱脂棉、虫胶漆片、松节油、滑石粉。还有……纯净的二氧化硅粉末(石英粉),越细越好。”
他没有看任何人,全部心神都已沉浸在那道伤痕的每一个细微转折和釉彩的每一丝变化之中。精神力的枯竭感依旧存在,但一种更强大的、属于技艺巅峰的专注力,正强行压榨着身体最后的潜能,如同风中残烛,爆发出最后的、最炽烈的光芒。
修复国礼,不容有失!这不仅是为了李老,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这件穿越时空、承载着文明重量的无价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