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羽赌对了。
在她回到兰汀水榭后不久，那道玄色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院门口。萧景玄踏入主屋时，身上那股在书房外溢的戾气已然收敛，但俊美的脸上依旧覆着一层寒霜，眼神冷淡，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原本正与蓝羽言笑晏晏的孙伊依，见到萧景玄，非但没有多日不见的欣喜，反而被他身上那股无形的冷意慑住，心头莫名一紧，甚至生出了几分怯意，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蓝羽见状，立刻起身迎了上去，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圆场：“王兄您可算来了，我和孙姐姐等了您好一会儿呢。” 她说着，又转向孙伊依，脸上是蓝羽一贯的温婉笑容，声音轻柔地解释道：“孙姐姐勿怪，王兄最近为了北狄和谈之事，公务极为繁忙，劳心劳力，压力巨大，想必是累着了，心情难免受影响。今日能抽空过来，已是极为难得了。”
孙伊依听了这番解释，脸上的不自然稍稍褪去，连忙顺着话头说道：“景王殿下肩负和谈重任，关乎国体，事务繁杂，难免有烦心之时，伊依理解的。”
萧景玄只是点了点头，回了一声“嗯。”
蓝羽便吩咐采薇开始布菜，随即引着孙伊依前往主屋前方的饭厅。经过萧景玄身边时，她脚步微顿，侧首对他笑道，语气带着几分妹妹对兄长的娇嗔，却又隐含深意：“王兄，今日难得一聚，那些烦心的公事就先放一放吧。说起来，这还是王兄第一次到我院里用膳呢，又有孙姐姐相陪，蓝羽心里……可真是高兴。”
孙伊依或许听不出这话里的弦外之音，但萧景玄却清晰地捕捉到了那温和语调下隐含的警告意味。看着她此刻与方才在书房里那个冷静分析利弊、甚至不惜以命相胁的“暗卫”截然不同的乖巧模样，萧景玄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恨不得立刻转身就走。然而，脑海中回荡起她那句“京城的蓝羽想必很快就会死去”，他终究还是强压下了翻腾的怒意，深吸一口气，将周身残存的冷意尽数敛起，面无表情地跟着走进了饭厅。
饭厅内，萧景玄自然居于上首主位。蓝羽则巧妙地将孙伊依安排在了萧景玄的右手边，自己则坐在了他的左手边。桌上的菜品远比蓝羽平日独自用膳时要丰盛精致得多。
用膳期间，蓝羽显得兴致颇高，她尝了一口菜，眉眼弯弯地说道：“最近病了这些时日，一直没什么胃口，今日倒觉得比往日香甜了许多，果然吃饭还是要有人陪着才好。” 她说这话时，目光意有所指地看向了对面的孙伊依。
孙伊依连忙含笑回应：“妹妹今日瞧着是清减了些，既然今日胃口好，便多用一些，好好补补。”
蓝羽从善如流地点头，笑容甜美：“都听孙姐姐的。” 接着，她又关切地问道，“只是不知今日的菜色是否合孙姐姐的口味？妹妹仓促准备，若有招待不周之处，姐姐千万海涵。”
孙伊依优雅地放下银箸，柔声道：“妹妹太过客气了，菜品都很精致可口。我平日用膳也并无太多讲究，随意即可。” 她说话时，眼角的余光不自觉地悄悄瞥向身旁的萧景玄。只见他自始至终未曾开口，只是沉默地用着膳食，动作间不见文人雅士的刻意雕琢，却自有一种浑然天成、不容忽视的贵气与沉稳。
蓝羽将孙伊依那小心翼翼的一瞥尽收眼底，心中了然，便继续扮演着天真烂漫的妹妹角色，笑着对萧景玄说道：“王兄，你看孙姐姐不仅家世好、才华出众，性子还这般温柔随和，真是难得，对吧？”
萧景玄闻言，冷冽的目光如冰刃般扫向她，看着她脸上那刻意堆砌的、虚伪的笑容，只觉得无比刺眼，心中烦躁更甚，冷声打断：“阿羽，食不言，寝不语。府里的规矩都忘到脑后了？” 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蓝羽被他当众训斥，却也不恼，只是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嘿嘿干笑了两声，从善如流道：“王兄教训的是，是妹妹失礼了。” 说完，还悄悄对孙伊依眨了眨眼睛，一副“你看，我王兄就是这么严肃”的无奈模样。
经萧景玄这一打断，饭桌上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后续的用餐过程，几乎再无人交谈，只剩下细微的碗筷碰撞声。萧景玄用完膳，便径直起身，言简意赅地说道：“本王还有公务处理，你们慢用。” 随即不再多看任何人一眼，转身离开了兰汀水榭。
直到萧景玄的身影彻底消失，孙伊依才感觉那一直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轻轻舒了口气。两人移步至茶室品茗，孙伊依忍不住好奇地问道：“蓝羽妹妹，景王殿下……平日里都是这般严肃寡言吗？”
蓝羽捧着温热的茶杯，想了想，回答道：“王兄他……确实不擅言辞，性子也比较冷。许是常年在军中生活，习惯了令行禁止、雷厉风行，不似京中子弟那般懂得风花雪月、曲意逢迎。” 她这话半是真言，半是引导。
孙伊依若有所思，又问：“可我见妹妹似乎并不十分惧怕殿下？” 她回想起蓝羽在萧景玄面前虽显乖巧，却并无多少战战兢兢之态。
蓝羽闻言，微微怔了一下。惧怕？初入北漠军营，作为“蓝青”时，面对这位冷面主帅，她自然是敬畏交加的。但后来并肩作战，朝夕相处，逐渐摸清了他冷硬外表下的一些行事规律和底线，即便他雷霆震怒，她似乎也总能找到应对之法，那份最初的畏惧便淡了许多。她看向孙伊依，语气带着几分坦诚：“其实刚开始接触时，也是有些怕的。但后来发现，王兄他就是那样的性子，并非特意针对谁，久而久之，了解了他的为人，自然也就不那么害怕了。”
又坐了片刻，见天色已晚，孙伊依便起身告辞。蓝羽亲自将她送至院门口，看着马车驶远，脸上的温婉笑容渐渐收敛。她没有回房，而是转身径直去了韩烨处理事务的院落。
韩烨似乎早已料到她会来，见她进门，便引她去了隔壁僻静的小书房。
“小姐，今日之事，结果如何？”韩烨关上房门，直接问道。
蓝羽语气平静：“孙小姐已经回府了。”
韩烨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说道：“此事你做得不错，稳住了孙小姐。” 他话锋一转，带着探究，“不过，据下面人回报，殿下起初似乎并不愿前去应付，你后来……是如何说服殿下的？”
蓝羽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诚恳，回答道：“我只是对殿下陈明利害，说孙小姐是首辅嫡孙女，人既已请到府中，若殿下避而不见，便是明着得罪孙首辅。结盟与否尚在其次，但无故树敌实非明智之举。殿下权衡之后，觉得我的话有几分道理，便同意一同用膳了。”
韩烨闻言，却是轻轻叹息了一声，语气带着几分感慨与不易察觉的复杂：“想必殿下也是为了顾全大局，故而委屈了自己，勉强应酬。” 他顿了顿，看向蓝羽，传达了新的指令，“今早殿下已吩咐下来，日后你的一切行动，直接由他安排调遣，无需再事事向老夫汇报。你记下了。”
蓝羽心中早有准备，面色不变，点头应道：“是，蓝羽明白。”
韩烨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又多嘱咐了一句：“切记，无论何时，事事当以殿下为先，以殿下的大业为重。” 他沉吟片刻，又道，“后面一段时日，老夫需离京处理一些其他事务，不会常在府中。墨迁会常随殿下左右，你若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可寻机与墨迁商议。”
与韩烨谈完话，蓝羽并未立刻回到温暖的内室。她独自一人走到兰汀水榭临水的亭中，初冬的夜风已然带着刺骨的寒意，拂过水面，带来湿冷的潮气。她却恍若未觉，只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在冰冷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夜空如洗，一轮清冷的明月高悬，洒下皎洁而疏离的光辉，静静地笼罩着这座精致却如同牢笼般的庭院。蓝羽仰头望着那轮亘古不变的明月，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惆怅与渺茫之感。千年之后，自己也曾独自仰望这同一轮明月，这种跨越时空的联想，让她觉得既荒谬，又带着一丝凄凉。
目光从苍穹收回，落在院中的景致上。已是初冬，昔日繁盛的花木大多凋零，只剩下些耐寒的松柏依旧苍翠，在月光下投下斑驳暗沉的影子。池水显得更加幽深寒冷，整个院落透着一股萧索之气，正如她此刻的心境。
回想今日这场精心安排的戏码，虽不算圆满，萧景玄全程冷脸，但至少他出现了，没有当场让孙伊依难堪，这便是一种默许的态度，给了孙首辅那边一个可以继续运作的信号。戏台已经搭好，角儿也已登场，接下来这出“英雄美人”的戏文该如何唱下去，唱成何种结局，便不再是她能主导的了。那将是暗刃的暗中推动、孙首辅的老谋深算、萧景玄的权衡妥协、晋王与刘家的竭力阻挠，以及龙椅上那位帝王深沉难测的圣心，这几方势力博弈的结果。
她这颗棋子，在将“联姻孙家”这个选项清晰地摆上棋盘之后，其利用价值似乎就已所剩无几。如今更是被直接划归到萧景玄麾下，看似是更近了，实则是被剥夺了与暗刃直接联系的渠道，成了一颗需要完全听命于萧景玄、等待他下一步指令的……近乎废弃的棋子。
难道自己就只能这样，被困在这座华丽的王府中，被动地等待吗？等待萧景玄在权力的道路上披荆斩棘，最终问鼎东宫？等待那时，暗刃履行诺言，给她解药，放她自由？可这条路何其漫长，变数何其之多！若萧景玄十年、二十年才能成功呢？若他最终失败了呢？难道自己这漫长的一生，都要系于他人之身，困于这方寸之地，在无尽的等待和虚与委蛇中消耗殆尽吗？
一想到未来可能长达数年、甚至数十年的禁锢与不确定性，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便攫住了她。她就像一只被无形丝线缠绕的飞鸟，明明渴望苍穹，却连振翅的方向都找不到。
“小姐，夜深露重，您怎么坐在这儿？仔细着了凉。”采薇担忧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断了蓝羽纷乱的思绪。
蓝羽猛地回神，这才感觉到夜露浸染的凉意已然透衣而来。她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尽数吐出，却只觉得那凉意直透心底。
“这就回去。”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轮冷月，转身随着采薇走向灯火通明的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