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燕王府。
自从那道分割军权的圣旨,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燕王府的门楣上之后,整个王府,便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之中。
就连平日里最爱在廊下鸣叫的画眉鸟,这几日都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怒火,噤声不语。
府内的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大气不敢喘一口,生怕一不小心,就触怒了那位正在气头上的王爷。
然而,这世上终究是没有不透风的墙。
燕王朱棣被朝廷申斥,被蓝玉夺走半数兵权的消息,终究是纸包不住火,传到了王府中那几位小王爷的耳中。
燕王次子,素来以勇武自居的朱高煦,正在王府的校场之上,与几名亲卫,练习着骑射。当一名管事,战战兢兢地,将这个消息禀报给他之后。
“啪——!” 朱高煦手中的那根名贵的牛皮马鞭,被他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欺人太甚!”他的脸上瞬间涨得通红,青筋暴起,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公牛。
“那蓝玉老贼,算个什么东西!一个戴罪的囚徒,也敢夺我父王的兵权?!父王的兵权被夺,我等日后还如何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他越想越气,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他翻身下马,对着身后那几名早已吓得噤若寒蝉的亲卫,怒吼道:“备马!抄家伙!随本王去大宁卫!我倒要看看,他蓝玉长了几个脑袋,敢这么不把我燕王府,放在眼里!”
他转身怒气冲冲地拔出了挂在墙上的宝剑,便要带人去大宁卫,找蓝玉算账!
然而,朱高煦刚带着他那十几个杀气腾腾的亲卫,冲至王府的中庭,还未等出府门,便被一个沉稳的声音,厉声喝住。 “站住!老二,你这是要去作甚?!”
来人正是燕王世子,朱高炽。
他身形微胖,穿着一身儒雅的文士长袍,走起路来,甚至还有些微微的气喘。
但此刻,他那张一向和善的脸上,却带着长兄独有的威严。
朱高煦见到自己的大哥,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怒气更盛。
他挥舞着手中的宝剑,咆哮道:“大哥!你来得正好!那蓝玉素来与父王不和,如今得了军权,更是如虎添翼!我今日定要带人,去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这北平,到底是谁的地盘!”
朱高炽看着自己这个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弟弟,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他没有大声咆哮,只是用一种冰冷刺骨的语调,吐出了两个字。
“糊涂!”
他一针见血地,驳斥道:“给他颜色看看?我问你,你以何身份去?以燕王之子的身份?”
朱高炽向前一步,目光如电,“父王如今正被皇爷爷下旨申斥,闭门思过!你此举是想火上浇油,让全天下的人,都说我燕王府教子无方,公然抗旨吗?!”
“以你自己的身份?”朱高炽的声音愈发严厉,“你无官无职,聚众持械,擅闯朝廷任命的平虏大将军的军营,这是想做什么?你以为蓝玉是莽夫吗?你此去,正中了他的下怀!他正愁找不到由头,来向殿下状告我燕王府跋扈不臣!你这是亲自把刀子,递到他的手上,让他来捅我们!是想给我燕王府,再添上一条意图谋害朝廷大将的谋逆之罪吗?!”
朱高炽越说,声音越大,最后几乎是指着朱高煦的鼻子,用尽全身力气,怒喝出最后一句。
“你以为,你这是在为父王出气吗?!你这是在把刀柄,亲手递到京城去!是想让我们整个燕王府,都被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彻底拖下水吗?!”
朱高炽这番话,如同当头一盆冰水,将朱高煦所有的怒火,都浇得一干二净。
他瞬间僵在了原地,手中的宝剑,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一旁,闻讯赶来的三子朱高燧,看着两位兄长争执,一时踌躇,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一个充满了压抑着滔天怒火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都给我住口!成何体统!”
燕王朱棣,已被院中的喧哗惊动,疾步而出。
他看着眼前这一幕,脸色阴沉得可怕。
“眼下是什么时节?朝廷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们!都给本王安分地待在府里,谁也不许出去,惹是生非!”
朱棣冷冷地盯着朱高煦与朱高燧。
“若让本王知晓,尔等胆敢在背后,再生出任何事端,休怪本王,家法无情!”
训斥完两个小儿子后,朱棣的目光才落在了长子朱高炽的身上,他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
他理智上知道,高炽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冷静、理智、顾全大局,在眼下这种如履薄冰的境地,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保全燕王府。
若他是父皇,他也会喜欢这样的储君,因为他绝不会犯错,能守住这份家业。
但是他看着高炽那过于仁厚和稳重的脸,心中却又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失望。
太对了,对得……太软弱了!他只看到了守,却看不到攻!我朱家的天下,是马背上打下来的,不是书房里守出来的!
他再看向一旁虽被斥责,眼中却依旧燃烧着不服与野心的朱高煦。
他是个蠢货,一个脑子里只有肌肉的莽汉。
他今天的举动,差一点就毁了所有。
但是那股不甘人下、敢于亮剑的火气……那才是他朱棣的血!
高炽这性子,像极了当年的大哥朱标……却唯独不像我朱棣! 守成有余,进取不足。
朱棣的心中,闪过这八个字,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冷哼一声,拂袖而去,留下了一个充满了萧瑟与愤怒的背影。
他走后,中庭之内,三个心思各异的儿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朱高煦依旧满脸不忿,朱高燧则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唯有世子朱高一炽,看着父亲那萧瑟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那冲动鲁莽的弟弟,眼中闪过了一丝深深的忧虑。
他知道,京城那位端坐于东宫的堂兄的可怕,远不止于分割兵权,更不止于安插眼线。
他更厉害的,是仅凭一道圣旨,就成功地将他们燕王府内部的暗流,彻底搅成了明面上的波涛。
这一招,杀人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