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四年的正月,孙府的积雪三个月未化,寒风像无数把小刀子,从破败的窗棂缝隙里钻进来,刮在迎春冻得发紫的手背上。她蜷缩在正房西侧的耳房里,这里原是堆放杂物的地方,孙绍祖嫌她 “晦气”,把她从新房赶到这里,连床像样的被褥都没有,只有一床打满补丁的旧棉絮,夜里冻得她牙齿不停打颤。
“还愣着干什么?杵在这里像尊木头,不知道去把炉子里的火添上?” 孙绍祖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带着酒后的暴怒。迎春连忙起身,踉跄着走向墙角的炭炉 —— 炉子里只剩下几块发红的炭渣,是昨天孙绍祖喝剩的酒坛压着的,连像样的银霜炭都没有。她蹲下身,伸手去掏炉灰里的余温,指尖被烫了一下,却没觉得疼 —— 孙府的日子里,疼已经成了常态,麻木的神经早就分不清是冻痛还是灼痛。
自新婚夜后,孙绍祖的虐待变本加厉。白日里,他让她像丫鬟一样打扫庭院、洗衣做饭,稍有怠慢就是打骂;夜里,他要么醉酒后对着她辱骂贾赦 “卖女换钱”,要么就冷笑着提起 “六十息的债”,把她的头按在冰冷的桌案上,让她重复当年 “见死不救” 的场景。累金凤早就被他夺了去,扔在柴房的角落里,被老鼠啃得满是牙印,可迎春灵核里的懦弱珠依旧在作祟,让她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只能默默忍受,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怀里那本破旧的《太上感应篇》上。
这本书是司棋在她出嫁前偷偷塞给她的,夹在《金刚经》的书页里,司棋当时说:“姐姐,这书里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多念念,说不定上天会保佑你。” 迎春当时没当回事,可到了孙府,这本书却成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她不认得太多字,只能对着书里的插图和认识的几个字反复诵读,哪怕不懂意思,也会在心里安慰自己:“再等等,说不定明天就好了,说不定司棋会来救我,说不定上天会看见我的苦。”
这日傍晚,孙绍祖又出去喝酒了,临走前还踹了她一脚,骂她 “连杯热酒都端不好”。迎春跌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后背的旧伤被扯得生疼。她从怀里掏出《太上感应篇》,借着窗棂透进来的残阳,慢慢翻开。书页已经发黄发脆,边角被她反复摩挲得起了毛,其中一页画着 “天人护佑善人” 的插图,她盯着插图里的仙人,手指轻轻抚过:“仙人,你看看我,我没有做坏事,为什么要受这么多苦?”
残阳渐渐落下,屋里暗了下来。迎春摸出一盏小油灯,灯油是她省下来的,只有一点点,火苗微弱得像随时会熄灭。她把油灯放在手边,继续小声诵读:“太上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声音很小,带着颤抖,却在空旷的耳房里格外清晰,像一根微弱的线,牵着她快要断掉的精神。
不知读了多久,油灯的火苗突然晃了一下,书页也莫名发烫。迎春以为是油灯太近,连忙把书往旁边挪了挪,可指尖碰到书页时,却觉得烫得厉害,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她下意识想把书扔开,可手指却像被粘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轰 ——” 一声轻响,书页突然燃起一簇幽蓝的火焰。不是普通炭火的暖红,也不是烛火的橙黄,而是像当年桃花签自燃时的冷蓝,火苗只围着书页燃烧,却不烧手,连油灯的灯芯都没被引燃。迎春吓得僵在原地,看着火焰一点点吞噬书页,插图里的仙人被烧成灰烬,“善有善报” 的字迹在火中扭曲,最后化为一缕缕灰烟。
更让她恐惧的是,灰烟并没有散开,反而在空中慢慢聚拢,形成一行金色的字迹,悬浮在火焰上方 ——“道不渡无心之人”。
这是天帝的法旨!迎春的瞳孔骤然收缩,灵核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比孙绍祖的打骂更让她绝望。她终于明白,自己日复一日诵读经书,不过是自欺欺人;她以为 “善有善报” 是救命稻草,却忘了 “无心向善” 的人,连天道都不会渡。她的 “善”,不是真的善,是懦弱珠压制下的麻木;她的 “求”,不是真的求,是逃避现实的借口。
“不…… 不是的……” 迎春摇着头,泪水终于冲破懦弱珠的压制,掉落在燃烧的书页上。可泪水非但没浇灭火焰,反而让火势更旺,幽蓝的火舌顺着书页往上爬,舔舐到她的衣袖,却没有灼烧的疼痛,只有一种冰冷的麻木,像天河里的弱水,一点点吞噬着她最后的希望。
就在这时,她灵核里的懦弱珠突然发出 “咔嚓” 一声轻响 —— 不是之前的发烫,而是碎裂的声音。淡灰色的珠子在灵核里裂开,碎片像冰渣一样散开来,与火舌的幽蓝交织在一起。她突然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流失 —— 是当年天河弱水灵体的灵力,是她被贬凡尘时唯一的本源。灵力像水汽一样从她的指尖、眼角、耳孔里散出去,在空中化为淡淡的水光,很快被幽蓝的火焰吞噬。
“我的灵力……” 迎春伸出手,想抓住那些散掉的水光,却什么都抓不住。她想起当年在天河里,自己是一缕能映出桃花的灵动水光;想起在栊翠庵,琉璃灯的光晕能映出她的灵体;想起司棋说她 “身上有天河的气息”。可现在,那些气息都在消散,她成了一个真正的 “凡人”,一个连灵力都被天道剥夺的 “弃子”。
火舌渐渐熄灭,《太上感应篇》只剩下一堆黑色的灰烬,散落在冰冷的地上。空中的金色法旨也慢慢淡去,只留下最后一道残影 ——“道不渡无心之人”,像一道烙印,刻在她的灵识里。迎春瘫坐在地上,怀里空荡荡的,不仅没有了经书,也没有了灵力,没有了希望,只剩下一具被虐待得遍体鳞伤的躯壳。
“哈哈哈哈!什么味道?是你把什么东西烧了?” 孙绍祖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带着醉醺醺的嘲笑。他推开门,看到地上的灰烬和迎春失魂落魄的样子,走上前一脚踢开灰烬:“你这木头,连本书都看不好,还敢烧东西?是不是想把这孙府也烧了?”
迎春没有说话,也没有躲闪,只是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他。灵核里的懦弱珠碎了,灵力散了,连麻木的保护壳都没有了,只剩下无尽的绝望。孙绍祖被她的眼神看得烦躁,伸手又要打她,却在碰到她肩膀的瞬间,皱起了眉头:“你身上的寒气怎么没了?之前碰你像碰块冰,现在怎么……”
他不知道,迎春身上的寒气,是弱水灵力的余温;现在灵力散了,连这最后的 “特征” 也没了。她彻底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凡人,一个被天道放弃的 “钝根”,再也没有了回到天河的可能,再也没有了挣脱命运的机会。
孙绍祖见她不说话,觉得无趣,又骂了几句,转身回了正房。耳房里只剩下迎春一个人,和地上的灰烬。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落在窗棂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像在为她哭泣。她慢慢爬起来,走到墙角的炭炉边,看着里面早已熄灭的炭渣,突然想起司棋的血书,想起桃林里的警幻命册,想起天河里的老灵鲤。
“司棋,对不起……” 她轻声说,声音微弱得像一缕风,“我没能等你,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天河深处,老灵鲤看着水镜里的画面 —— 迎春蜷缩在炭炉边,身上的水光彻底消失,灵体变成了普通凡人的灰色,像一粒被遗弃的尘埃。它轻轻叹了口气,吐出一串泡泡,泡泡里映出天帝的身影,眼神冷漠:“她的钝根劫,本有一线生机,可她沉迷自欺,连天道都渡不了她。这是她的选择,也是弱水灵体的宿命。”
水镜里的画面渐渐模糊,孙府的耳房里,迎春抱着那床破旧的棉絮,慢慢闭上眼睛。她不再诵读经书,不再期待救赎,因为她终于明白,自己从来都不是 “被上天遗忘的人”,而是 “被自己放弃的人”。道不渡无心之人,而她,就是那个连 “心” 都不敢有的无心人。
就在这时,她手腕上的朱砂痣突然微微发烫 —— 不是之前的暖意,而是一种急切的刺痛,像在传递某种信号。迎春睁开眼,摸了摸手腕,朱砂痣的颜色比之前更红,像极了司棋血书的颜色。她突然想起司棋在雪地里的红袄,想起司棋说 “我会想办法去找你”,心里突然涌起一丝微弱的念头:“司棋…… 会不会真的来?”
可这念头很快就被绝望淹没。灵力没了,天道弃了,就算司棋来,又能怎么样?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只会拖累司棋一起陷进这地狱。迎春摇了摇头,把脸埋进棉絮里,泪水浸湿了破旧的布料,却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滚烫,只剩下冰冷的绝望。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掩盖了孙府的破败,也掩盖了迎春的哭声。那本烧毁的《太上感应篇》灰烬,被寒风卷起来,飘出窗外,与雪花混在一起,像极了她散掉的灵力,也像极了她破碎的希望。天道弃子,大抵就是如此 —— 连最后的精神寄托,都会被上天亲手焚毁,连最后的挣扎,都会被自己的懦弱扼杀。
而在荣国府的角落里,司棋突然捂住手腕,朱砂痣的刺痛让她差点摔倒。她看着中山狼府的方向,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 她知道,迎春一定遇到了危险,她必须尽快行动,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兑现 “愿以身代主” 的誓言。雪地里,她的红袄像一团燃烧的火,映着漫天飞雪,朝着孙府的方向,一步步坚定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