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一辆半新不旧的金杯面包车,停在了城东老工业区锈迹斑斑的大门外。车身上,“海州市卫生防疫中心”的字样已经被擦掉,但还能看到浅浅的印记。
这便是我向林雪宁借来的“道具”。不是救护车,那种太扎眼。这种半官方性质却又不敏感的车辆,最适合用来做“伪装”。
同行的,只有老马哥。钱景明本来要给我配齐人马,被我婉拒了。我知道,这种深入龙潭虎穴的摸底,人多眼杂,反而坏事。而老马哥,这个看似置身事外,实则心中明镜似的老江湖,是我必须争取到的“活地图”和“保护伞”。
“小江,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老马哥坐在副驾驶上,看着外面破败的街景,忍不住问道,“放着那些资产几十亿的大厂不去,偏偏来这个半死不活的运输公司。这里,能有什么油水?”
我一边开车,一边笑着回答:“马哥,打仗嘛,不能总想着攻坚。有时候,绕到敌人后方,切断他的粮道,比正面冲锋,管用得多。”
“粮道?”老马哥咀嚼着这个词,眼神里露出一丝思索。
车子在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上颠簸前行,最终停在了一栋三层小灰楼前。楼墙上,“海州市第三运输公司”几个红漆大字,已经斑驳脱落,只剩下依稀可辨的轮廓。院子里,稀稀拉拉地停着几辆破旧的卡车,轮胎干瘪,车斗里积满了落叶和尘土。
这里,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我和老马哥下了车,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满脸褶子的老师傅,从传达室里探出头来,警惕地看着我们:“你们找谁?”
老马哥上前一步,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软中华,递了过去,笑着说:“老师傅,别紧张。我们是市发改委的,想来了解一下咱们运输公司,还有整个工业区物流运输的情况,做个调研。”
一听是发改委的,老师傅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但依然带着戒备:“调研?哼,这么多年,来调研的干部,比我们院里的车都多。有什么用?该死的,不还是得死。”
“所以我们这次来,就是想找找‘救活’的法子。”我接过话头,语气诚恳,“老师傅,我们不想听那些官面上的汇报。就想找个懂行的老人,跟我们聊聊天,说说心里话。”
我的姿态放得很低,老马哥的烟递得到位,老师傅的脸色,终于彻底缓和了下来。他接过烟,别在耳朵上,打量了我几眼,说:“你们想找懂行的?那你们算是来对地方了。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去找我们‘活地图’。”
他带着我们,穿过满是油污和铁锈味的停车场,走进了一间光线昏暗的调度室。
调度室里,烟雾缭绕。一个头发花白、戴着深度老花镜的老人,正趴在一张巨大的桌子上,用一支铅笔,在一张泛黄的地图上,专注地勾画着什么。
那张桌子,几乎占据了半个房间。桌上铺着的,是一张巨大的、用手绘制的地图。地图上,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符号、线条和文字,涵盖了整个城东工业区以及周边的交通网络。
“孙调度,有客人。”带路的老师傅喊了一声。
那位被称为“孙调度”的老人,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睛,因为长期的近距离工作,显得有些浑浊,但当他看到我们时,那浑浊的眼底,却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发改委的?”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带着一股久居人后、不与人言的疏离感。
“孙老,您好。我叫江远,这位是马师傅。我们想向您请教一下,关于咱们工业区物流运输的一些情况。”我恭敬地说道。
孙调度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指了指他面前那张巨大的地图:“想知道的,都在这上面了。自己看吧。”
我和老马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震撼。
我们凑上前去,仔细地端详那张地图。这一看,便再也移不开眼睛。
这,根本不是一张普通的地图。
这是一部活生生的,关于城东老工业区三十年兴衰的“物流史记”。
地图上,红色的线条,代表着区内的主干道;蓝色的,是次干道;黑色的,则是那些只有老司机才知道的,可以抄近路的小道。每一家工厂的位置,都用不同颜色的图钉标注出来。纺织厂是绿色的,机械厂是黄色的,化工厂是棕色的……
更惊人的是,在每一条运输路线上,孙调度都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不同年份的日均货运量。从80年代的鲜红色,到90年代的深红色,再到2000年后的暗红色,最后,变成了如今代表着萧条的,惨淡的黑色。
一条条颜色的变迁,就像一根根跳动的脉搏,清晰地记录下了这片工业区,从鼎盛走向衰亡的全过程。
而所有线条的汇集处,地图的中心位置,孙调度用一支粗大的红色马克笔,画下了一条贯穿整个区域的、深黑色的铁轨线。
“铁路专用线……”老马哥喃喃自语。
“没错。”孙调度终于开口了,他用布满老茧的手指,在那条铁轨线上,重重地敲了敲,“这,就是这片工业区的‘主动脉’。”
“想当年,这条线上,火车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跑得停不下来。这边,纺织厂的棉纱运出去;那边,钢铁厂的煤炭运进来。我们运输公司,就是这条主动脉上的‘毛细血管’,负责把火车运来的原料,送到每家工厂,再把他们的成品,拉到火车站。那时候,忙啊!一个司机,一天要跑十几趟。”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追忆往昔的光芒。
“后来呢?”我轻声问道。
“后来?”他冷笑一声,指着地图上那些逐渐变黑的线条,“后来,路越修越宽,高速公路都通到了家门口。但火车,却越跑越慢,车皮越来越难申请,运费也越来越贵。很多厂子,开始自己买车,走公路。我们这些‘毛细血管’,慢慢地,就没人需要了。”
“最要命的是三年前。”他的手指,在那条铁轨线上,划下了一道深深的印痕,“市里搞什么城市规划,说这条铁路影响市容,切割城市,把它给废了。说是要建一条新的货运外绕线,可说了三年,连个影子都没有。”
“主动脉一断,血,就供不上去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们看,从那以后,所有的线,都变成了黑色。大家各自为政,运费成本涨了三成不止。有些大宗原料,像煤炭、钢材,走公路运输,成本高得吓人。很多厂子,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一天不如一天的。”
听到这里,我的心中,仿佛有千万道电光闪过。
我找到了!
我找到了整个城东老工业区搬迁方案,屡战屡败的“症结”所在!
之前的十几套方案,我都看过。它们的思路,无外乎两种:一是“给钱”,给企业高额的搬迁补偿;二是“给地”,在远郊规划一片新的工业用地,让他们搬过去。
但这些方案,都忽略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生态!
一个工业区,不是一栋栋孤立的厂房,它是一个有着完整内循环的“产业生态系统”。而物流,就是这个生态系统的“血液循环系统”。
之前的方案,都像是外科手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企图把一棵棵大树,从一片森林里,强行挖出来,移植到另一片荒地上。他们只考虑了树本身,却忽略了树与树之间,那看不见的、盘根错节的根系,以及赖以生存的土壤和水源。
结果自然是,树挪死,人挪活。企业搬过去,物流成本、配套成本、人力成本全都暴涨,生产经营难以为继,最后还是死路一条。
而孙调度这张图,用最直观、最无可辩驳的方式,向我揭示了这个生态系统的“命门”——以铁路为核心的,低成本、大运量的,集中式物流体系。
这,才是整个工业区的“根”!
“孙老,”我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指着地图上那片被废弃的铁路,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现在有一个方案,不是让大家零散地搬迁。而是在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建起一个,比现在更先进、更高效的,以铁路和港口为核心的,多式联运的‘新物流枢枢纽’。然后,让所有的企业,都围绕着这个新的‘主动脉’,重新布局。您觉得,这个法子,行得通吗?”
孙调度浑浊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
他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十几秒,仿佛要看穿我的内心。
然后,他缓缓地点了点头,沙哑地说道:“小伙子,你这个思路,走到点子上了。”
“把血脉先建好,肉,自然会跟着长过去。”
得到这位“活地图”的肯定,我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我站直身体,向孙调度,深深地鞠了一躬:“孙老,谢谢您!您今天,给我们上的这一课,比我们在办公室里看一百份报告,都有用。”
离开运输公司时,天色已近黄昏。
老马哥坐在车里,一直沉默不语。直到车子快要开出工业区,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过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小江,我老马,在发改委干了二十年,自问什么没见过。但今天,我是真服了你了。”
“所有人都盯着那几十家大厂的补偿款和土地指标,吵得不可开交。只有你,一头扎进了这个没人看得起的角落,从一堆废纸和灰尘里,把这个死局的‘结’,给找了出来。”
“切断粮道……好一个切断粮道!”他摇着头,感叹道,“不,你不是要切断粮道。你是要给他们,重新修一条,更宽、更广的,活命的粮道!”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喂,哪位?”
“陈总工,您好。我是江远,临川县的,张青峰书记,是我的老领导。我有点关于海州市交通规划的问题,想向您这位老前辈,当面请教一下,不知您,方不方便?”
电话那头,是海州市交通局,那位已经退居二线,但威望无人能及的老总工程师。
我的方案,已经有了骨架。现在,我需要找一位最权威的“工匠”,来帮我,为这副骨架,装上最强劲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