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监狱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发电机单调的嗡鸣和远处围栏外行尸偶尔传来的低吼。
白天的喧嚣与温情沉淀下来,变成了每个人心中一份沉甸甸的安稳。
一道黑影,如猎豹般悄无声息地从监舍里溜了出来。
是达里尔。
他赤着上身,只穿了一条裤子,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毛巾,动作轻盈地穿过走廊,来到了男士盥洗室的门口。
他像个做贼的孩子,左右看了一眼,确认四下无人后,才闪身进去。
白天的水汽还未完全散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各种香皂和洗发水的味道。
这股属于文明世界的气息,让达里尔有些不自在地皱了皱鼻子。
他走到最角落的一个喷头下,犹豫了片刻,脱下裤子,伸出手,拧开了水龙头。
“嘶——”
炙热的水流冲刷在他布满伤痕的后背上,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却又有一种奇异的舒适感。
他闭上眼,任由热水冲刷着自己。
莫尔的话,林疏月身上那股柠檬香气,还有大家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一幕幕在他脑中闪回。
活得像个人样……
或许,他那个混蛋哥哥,偶尔也能说出一两句人话。
就在他逐渐放松下来的时候,盥洗室的门,发出“吱呀”一声响。
达里尔身体瞬间紧绷,肌肉虬结,整个人进入了战斗状态,仿佛下一秒就能从墙上抠出一把十字弩来。
又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达里尔看清了来人。
是瑞克。
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住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尴尬。
最后还是瑞克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睡不着。”
达里尔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嗯”,算是回应。
瑞克没再说话,默默地走到与他隔了两个位置的喷头下,也拧开了水。
一时间,盥洗室里只剩下两道哗哗的水声,交织在一起,反而让这片空间显得更加寂静。
“我看到你了。”瑞克的声音隔着水汽传来,有些模糊,“下午的时候,你和莫尔在外面。”
达里尔没有回答,只是用毛巾用力地搓着自己的胳膊,仿佛想把那层陈年老垢连同皮肤一起搓下来。
“今天,”瑞克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看着他们……格伦和玛姬,赫谢尔,还有孩子们……我突然觉得很害怕。”
“我害怕这一切都太美好了,美好得像个易碎的泡泡。我怕我一伸手,或者一闭眼,它就破了。”
“我怕我洗掉身上这层泥和血,就等于洗掉了我的警惕。我会变回那个和平年代的瑞克·格莱姆斯,然后一觉醒来,发现所有人都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
他的话语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和不安。
达里尔搓澡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瑞克也不肯洗澡。
他们用同样的方式,将自己锚定在这个残酷的现实里,不敢有片刻的松懈。
“这不是梦。”达里尔开口,声音被水声冲刷得有些粗粝。
“我知道。”瑞克低声说,“我知道这不是梦……因为你们都在。”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我来这里,其实是想看看你在不在。”
达里尔猛地转过头,月光勾勒出他脸上错愕的轮廓。
“我怕你走了。”瑞克的声音很坦诚,“你和我们不一样,达里尔。你属于森林,你是个天生的猎人。这里……有太多的规矩和人情世故,对你来说,就像个笼子。”
“我怕今天这短暂的和平,会让你觉得厌烦,会让你想起你失去的自由。然后,你就会像风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
达里尔沉默了。
他看着瑞克,这个团队的领袖,此刻却像个害怕失去玩具的孩子,毫无保留地展露着自己的软弱和依赖。
良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莫尔在这儿。”
“这个家……也在这儿。”
瑞克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垮了下来。
“那就好……那就好。”
水声依旧在哗哗作响。
“你知道吗,”瑞克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情绪,“我醒来后,以为整个世界都完了。我找到了洛莉和卡尔,也找到了肖恩。我以为,他就是我与过去唯一的联系了。他是我以前的兄弟,现在也是。”
“可你不一样。”
瑞克从喷头下走了出来,水珠顺着他结实的胸膛滑落。
他直视着达里尔,目光在昏暗中明亮得惊人。
“你不是过去的人。你是从这场灾难里……从这片废墟里长出来的。你证明了,就算世界变成一片焦土,我们也能在灰烬里,找到新的家人。”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肖恩,是我曾经拥有的兄弟。”
“而你,达里尔,是我在这末日里找到的兄弟。”
“我需要你们两个。一个都不能少。”
这番话,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狠狠地印在了达里尔的心上。
他习惯了用沉默和行动来表达一切,面对如此直白的剖白,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他只是站在那里,任由热水冲刷着自己,也冲刷着心里那层厚厚的、冰冷的硬壳。
最终,他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个点头,胜过千言万语。
瑞克也笑了,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发自内心的笑。
他也点点头,转身走回自己的喷头下。
“好了,”他用一种轻快的语气说,“既然说完了……那块肥皂,能递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