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寝殿的偏殿内，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映照得清晰可见。这里安静得只能听见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云昭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她坐在床榻边的绣墩上，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谢无妄苍白如纸的脸上。
他昏迷着，剑眉依旧习惯性地微蹙，仿佛在睡梦中也在抵御着巨大的痛苦。那双平日里清冷如寒星、足以睥睨三界的眼眸紧闭着，长睫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云昭从未见过如此毫无防备的谢无妄，褪去了仙尊的威仪与疏离，只剩下一种易碎的美感，让她心尖发颤，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
几个时辰前，他为她舍身挡下那致命一击的画面，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她的脑海，反复灼烧着她的神经。那一刻，时间仿佛凝滞，她只看到他义无反顾扑来的身影，感受到他温热的血液溅在她脸颊上的触感，以及他倒下时，那双终于不再掩饰、盛满了痛楚与释然的眼。
他似乎在说：“这一次，我终于护住你了。”
为什么？ 云昭在心中无声地问。为什么前世能那般无情地亲手将冰刃刺入她的心口，今生却又能为她做到如此地步？恨意如同建立在流沙上的堡垒，在他喷涌而出的鲜血面前，轰然倒塌，露出底下被她刻意掩埋、却从未真正熄灭的情感余烬。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碰触他紧握的拳。那手骨节分明，冰冷而僵硬。她尝试着，一点点将自己的手嵌入他的掌心，感受到那微弱的、代表生命迹象的脉搏，一颗悬在深渊的心，才仿佛找到了些许依托。
“谢无妄……”她低声唤他，声音沙哑得不像她自己，“你真是个……混蛋。”
一句带着哽咽的咒骂，却蕴含了百年的委屈、不解和此刻汹涌澎湃的心疼。
殿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沉稳而熟悉。
云昭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墨渊端着一碗氤氲着浓郁药香与淡淡魔气的汤药，无声地走到她身边。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药碗放在一旁的矮几上，目光扫过榻上的谢无妄，最后落在云昭与谢无妄交握的手上。
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了然，有一闪而过的落寞，但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平静。
“魔族最好的药师看过了。”墨渊开口，声音是刻意压低的温和，“力量反噬，仙元受损，加上急火攻心，伤得不轻。但这碗固魂汤下去，稳住根基应无大碍。”
“急火攻心？”云昭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有些不解。
墨渊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点自嘲：“看着我与你‘亲密无间’，又强闯我魔域结界，这位仙尊大人心里的火，怕是烧了有些时日了。”
云昭一怔，随即明白了过来。原来他之前的那些醋意、那些失态，并非作伪，而是真的在他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一个向来以冷静自持着称的仙尊，竟会因为她而“急火攻心”，这认知让她心头百味杂陈。
“多谢。”她低声道，既是谢这碗药，也是谢他此时的包容与守护。
墨渊摆了摆手，随意地倚靠在旁边的廊柱上，姿态看似慵懒，却将空间完全留给了他们二人。“与本尊何干？是他自己逞强。”他顿了顿，目光悠远，“不过，能让他做到这一步……云昭，你在他心中的分量，恐怕比你自己想象的，要重得多。”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云昭记忆的闸门。前世种种，并非全是冰冷。有他深夜为她讲解剑诀的耐心，有他在她受伤时悄然放在她案头的灵药，有他虽不言不语却总在她需要时出现的守护……只是那时，她被他表面的冷漠和最终那绝情的一剑所蒙蔽，将这些细碎的温暖全都忽略了。
是啊，若真无情，前世她“死后”，他又何必保存她的肉身？何必心魔深种？何必在她重生后，一次次打破原则，甚至放下身段追至魔域？
恨，或许是因为爱之深，所以责之切，所以无法接受他任何形式的“背叛”。而当这“背叛”的真相被撕开一角，露出内里更为残酷的因果时，恨意便失去了立足之地，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心疼与明了。
“我……”云昭张了张嘴，声音带着颤抖，“我一直以为，我恨他。恨他前世的冷酷，恨他亲手斩断我们之间的一切。”
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滴在她与谢无妄交握的手上，也滴落在他冰冷的指尖。
“可是看到他倒下的那一刻，我才发现……我害怕，害怕他就这样死了，害怕我连一句‘为什么’都来不及问，害怕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叫谢无妄的人……”她泣不成声，积压了两世的情绪在此刻彻底决堤，“墨渊，我是不是很没用？他那样对我，我却……我却还是……”
却还是爱着他。
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但颤抖的肩膀和无法抑制的泪水，已经说明了一切。
墨渊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扰。直到她的哭声渐渐变为低低的抽噎，他才轻叹一声，走上前，将一方干净的玄色丝帕递到她手边。
“感情之事，何来有用无用之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温和，“遵从本心便好。”
他看向榻上的谢无妄，眼神复杂：“他此人，心思深沉，顾虑太多。有些事，他宁愿自己扛着，背负所有骂名，也不会轻易说出口。前世种种，未必如你所见那般简单。如今他既愿为你舍命，有些心结，或许等他醒来，你该亲自问个明白。”
云昭接过丝帕，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汪洋中唯一的浮木。墨渊的话，像一阵清风，吹散了她心中最后的迷雾。
是啊，她该亲口问他。问清楚前世的真相，问清楚他百年来的煎熬，也问清楚……他们之间，是否还能有未来。
她重新看向谢无妄，眼神不再迷茫，而是充满了某种坚定的温柔。她轻轻回握住他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
“谢无妄，”她俯下身，在他耳边用极轻、却无比清晰的声音说道，“你要快点醒过来。我不准你死，你欠我的，还没有还清……我们之间，也还没有结束。”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谢无妄冰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
墨渊将她的神情和那细微的动作看在眼里，深邃的眼眸中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带着祝福的释然。
他悄无声息地退后几步，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慵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守着他吧，外面有我。”
说完，他转身，玄色的衣袍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大步离开了偏殿，并细心地将殿门轻轻掩上。
沉重的殿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偏殿内再次恢复了之前的宁静。夜明珠的光依旧柔和，药碗上氤氲的热气渐渐稀疏。
但气氛已经完全不同了。
云昭紧紧握着谢无妄的手，感受着那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暖意的体温，心中一片澄明。所有的犹豫、怨恨和不安都已散去，只剩下等待他醒来的坚定，以及一种失而复得的珍贵感。
她不知道前世他为何那般决绝，也不知道醒来后他们要面对怎样更加严峻的形势——仙门的追捕、未解的阴谋、三界的风波……但此刻，她不再害怕。
因为她明确了自己的心，也感受到了他的心。
然而，就在这温情弥漫的时刻，云昭无意间瞥见，谢无妄因之前冲击而略显凌乱的衣襟深处，似乎隐约透出一抹不正常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漆黑纹路，正沿着他的心脉缓缓向上攀爬。
那是什么？是结界反噬留下的伤？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爬上她的脊背，让刚刚获得的片刻安宁，瞬间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