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9:30,怡和洋行经理室。
百叶窗半合,阳光被切成一道道白刃,落在散乱的“进步刊物”上。
陈默背对门口,双手撑在桌面,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门外,职员们窃窃私语,像一群受惊的鸽子。
“陈经理,您得给我们一个解释!”
财务科的小郑大着胆子探头,“沈兰真是共党?那她经手的账目是不是要重新查?”
陈默深吸一口气,回身时,脸上已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查!当然要查!我会写信给总账房,请他们派专员来核数。诸位放心,我陈景明绝不会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他声音沙哑,却句句铿锵,像在给所有人“消毒”。
人群逐渐散去,只剩史密斯抱着胳膊倚在门框,碧色眼珠带着审视。
“陈,你跟我来一下。”史密斯转身先进办公室,门没关,显然是让陈默“当众接受质询”——洋行最重声誉,若被怀疑“通共”,股票都会波动。
陈默垂首跟进,顺手把门带上。
史密斯把那份《工人周刊》往桌上一扔,压低声音:“刊物是米汤印刷,低级却有效。你打算怎么向董事会交代?”
“我会写详细报告,附南京军需处的身份鉴定。”
陈默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文件,上面盖着“军事委员会秘密情报组”钢印,写明“沈兰涉嫌通敌,已另案处理”,落款是高志飞亲笔。
史密斯扫了一眼,眉心稍缓:“那丫头平时看着乖巧,没想到竟是个危险分子。陈,你的审查责任逃不掉,但看在你主动揭发的份上,我会向伦敦替你求情。”
“多谢先生体谅。”
陈默苦笑,又补一句,“只是我担心工人那边——她毕竟管过工资表,万一有人借机闹事……”
“那就把工资表封存,改由洋行直接发放,取消女工头。”
史密斯一锤定音,转身去酒柜倒威士忌,“来,喝一杯,压压惊。以后用人,先查三代!”
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摇晃,像一汪浓缩的黄浦江。
陈默举杯,仰头饮尽,辛辣入喉,却抵不过心里翻滚的苦涩。
中午12:00,秘密情报组驻沪办事处。
高志飞把审讯记录摔在桌面,朝沈兰冷笑:“沈小姐,你的‘表哥’倒真够绝情,当众踹你出门,连饭碗都砸了。”
沈兰垂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似在啜泣,却暗暗用指甲掐掌心,让眼眶保持通红:“他……他只想着自己的前程,哪管别人死活。”
“很好。”
高志飞满意地点头,“你越恨他,我们越能合作。把这份口供签了,按个手印,下午就带你去见戴老板特派员,只要指认陈景明‘曾资助共党’,你便立大功,船票大洋一分不少。”
口供纸上,密密麻麻列着八条“罪证”:
1. 陈景明曾让沈兰抄写“工人诉求”,并嘱其“用米汤显影”;
2. 今年三月,陈支取五块大洋,说是“买茶叶”,实为“资助罢工”;
3. 陈在洋行经理室私藏《工人周刊》原稿,由沈兰保管钥匙;
4. 陈与闸北杂货铺“张婶”频繁联络,该铺系共党交通站;
5. 陈多次夜访杜公馆,与杜月笙密谈“工人红利”,实为“赤色渗透”;
6. 陈利用洋行外交邮袋,替共党传递情报至香港;
7. 陈知晓沈兰身份后,威胁其“若暴露,即杀人灭口”;
8. 陈昨夜偷偷给沈兰塞纸条,嘱其“咬死老赵,掩护组织”。
条条都够“上尉经理”掉脑袋。
沈兰指尖发抖,却不敢犹豫,咬破拇指按下血印——她心里明白,这是把陈默推向深渊,也是把特务的注意力从“真工人名单”引向“假上层路线”。
高志飞收好口供,又递过一只小铁盒,里面是一枚黄豆大的蜡丸:“下午见特派员时,你把这丸吞进肚,若我们判断陈景明要杀你灭口,你就咬破外层,内里的氰化钾几秒就能送你上路,免受折磨。”
沈兰背脊一寒,却强作镇定:“谢谢长官‘照顾’。”
下午3:00,怡和洋行董事会临时调查会。
会议桌两端,坐着洋行董事、英国领事馆的商务参赞、军需处代表,以及高志飞。
陈默被安排在末端,像待审的囚徒。
高志飞率先发难,宣读沈兰口供,每念一条,就有人低声惊呼。
念到“外交邮袋通敌”时,商务参赞脸色铁青,瞪向陈默:“陈经理,你玷污了国王陛下的邮袋!”
陈默“慌乱”地站起,声音沙哑:“诸位,我冤枉!沈兰因被我开除,怀恨在心,血口喷人!我要求与她对质!”
“她已投诚,受政府保护,暂不便露面。”
高志飞冷笑,“不过,我们搜到你的私人保险箱,里面确有《工人周刊》原稿,以及一张未寄出的‘工人运输图’,你如何解释?”
说着,他把一个铁匣“哐当”放在桌面,掀开——里面赫然是几页粗糙的蜡纸,印着“罢工路线图”,还有红蓝铅笔标注的“物资集散点”。
陈默瞳孔骤缩,这是他与沈兰昨夜故意留在保险箱的“证据”,只为让特务“得偿所愿”,却没想到高志飞当众抛出。
他立刻“面如死灰”,嘴唇哆嗦:“这……这是沈兰偷偷放进去的!我不知情!”
“带走!”高志飞一声令下,两名特务上前,扭住陈默胳膊。
史密斯想阻拦,被商务参赞用眼色制止——洋行必须撇清关系。
陈默被押出会议室时,回头望向史密斯,眼神里满是“绝望与祈求”。史密斯皱眉,却终究别过脸去。
傍晚6:00,秘密情报组驻沪办事处。
阴冷潮湿的审讯室,墙壁上的铁环闪着暗红锈迹。
陈默被绑在木椅上,高志飞用皮鞭柄抬起他下巴:“陈上尉,不,陈经理!你口口声声冤枉,那就把共党名单交出来,戴老板念你旧功,或许留你一条命。”
陈默“虚弱”地喘口气:“我……我真不知道名单……沈兰才是联络人……”
“还敢推?”高志飞一鞭抽在他肩头,衬衫立刻渗出血痕。
陈默痛呼,却趁低头瞬间,嘴角微微上扬——疼痛是真实的,剧本也是真实的:他必须让自己“遍体鳞伤”,才能让特务相信“决裂”彻底,才能让沈兰的“污点证人”身份固若金汤。
审讯持续三小时,高志飞得到了他想要的“半真半假”口供:
——陈默承认“被沈兰拉下水”,曾“间接资助工人”,但“未直接参与共党组织”;
——供出“闸北杂货铺张婶”是交通站,却“不知具体名单”;
——愿意写“悔过书”,并“捐出全部积蓄3000大洋”赎罪。
高志飞心满意足,命人把陈默押进单人牢房,明日再送南京复审。
夜里9:00,日租界巡捕处的后门。
一辆黑色福特轿车悄然驶来,车门打开,下来的是杜月笙的心腹金先生。
他塞给守卫两根“大黄鱼”,低声道:“月笙先生要见陈景明,十分钟,行个方便。”
守卫掂了掂金条,让开车门。
幽暗过道里,杜月笙披着黑呢大衣,站在灯下,脸色阴晴不定。、陈默被扶出来,手腕血迹斑斑,却仍强撑笑容:“杜先生,陈默无能,连累您老人家名声。”
杜月笙冷哼:“我杜月笙眼里不揉沙子!你若真通共,我亲手毙你;若被冤枉,我保你出狱。”
陈默低声道:“杜先生,我若真共党,会只供出一个杂货铺?沈兰是棋子,我也是棋子,背后有人想搅乱上海工商,嫁祸青帮。”
一句话,把杜月笙的怒火引向“更高层”——国民党内部派系斗争。
杜月笙眯眼:“你放心,我会派人查。你且委屈几日,我保你不死。”
说罢,他转身离去,大衣下摆扫过阴冷墙壁,像刀锋割开黑夜。
午夜0:00,单人牢房。
铁门“哐当”合上,陈默瘫坐在草垫上,肩上火辣辣地疼。
他却笑了,笑得很轻,像完成一场高难度走钢丝。
窗外,残月如钩,挂在秘密情报组驻沪办事处监室的高墙上。
他在心里默念:“沈兰,下一步,看你的了。”“组织,我已遍体鳞伤,却站在离敌人心脏更近的地方。”“工人兄弟们,请再忍耐,等我带回更锋利的刀。”
月光透过铁窗,照在他血迹斑驳的衬衫上,像给黑夜缝了一层银边。
远处,苏州河上的货轮拉响汽笛,悠长、低沉,像为这座城市的暗流,按下低音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