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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年(民国14年),广州悦来客栈的窗棂上,晨光刚爬上雕花的木格,陈幽已坐在桌前,指尖捏着一张泛黄的“家族族谱”,指腹反复摩挲着“陈幽,字默之,湖南湘潭陈氏绸缎商号独子”这行墨迹——这是组织为他重塑的身份根脉,从今天起,他不再是北平来的旁听生,不是留法留苏的革命者,而是湘地富商家里,那个叛逆又热血的少爷。

桌案上摊满了身份材料,厚厚一叠,每一张都带着岁月的质感。

最上面是陈氏绸缎商号的账本,泛黄的纸页上记着光绪年间的往来账目,“长沙府绸缎庄进货三百匹”“汉口分号回款银二百两”,字迹是老账房特有的蝇头小楷,连墨色都透着陈年的温润。

旁边是他的“法国留学证书”,烫金的巴黎商科学校的校徽熠熠生辉,法文签名笔锋流畅,盖着的公章红得鲜亮,看不出半点伪造痕迹。

最底下压着两封推荐信,一封是国民党湘潭县党部委员写的,字里行间满是“陈氏子侄年少有为,志在报国”的赞誉,另一封是湖南商会会长的手书,提了他“幼时便喜读兵书,常言‘大丈夫当马革裹尸’”的“轶事”。

“这些材料,都是组织花了三个月才凑齐的。”

老周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个食盒,里面是刚买的广州早茶,“陈家在湘潭确实有商号,不过十年前就倒闭了,掌柜的是咱们的同志,这些账本都是真的,只是把独子的名字换成了你的。”

他把一碟虾饺推到陈幽面前,“你得记住,陈家祖籍湘潭韶山冲,你父亲叫陈敬之,早年在长沙做绸缎生意,后来把分号开到了汉口、上海;你母亲是苏州人,擅长苏绣,五年前病逝了——这些家事,比你的学号还重要,不管谁问,都得答得像自己亲历的一样。”

陈幽点点头,拿起账本,翻到其中一页:“这里记着民国十年,陈家从杭州进货五百匹杭绸,因为洪水耽误了运输,赔了不少钱——这个细节,要是有人问起,我该怎么说?”

“就说你当时在苏州外婆家,父亲写信跟你提过,说‘做生意就像行船,风浪难测’,你还回信说‘不如弃商从戎,来得痛快’。”

老周说得流利,显然早就把这些细节捋顺了,“这样既符合你‘不满家族生意’的人设,又能把话题引到报考军校的动机上,一举两得。”

他从食盒里拿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块玉佩,玉质温润,雕着朵莲花:“这是陈家的传家宝,你母亲留给你的,平时戴在身上,要是有人怀疑你的身份,你可以拿出来,就说‘这是母亲临终前给我的,让我记住自己是陈家的人’——眼泪要在眼里打转,别掉下来,显得既重情义,又有骨气。”

陈幽接过玉佩,系在腰间,冰凉的玉贴着皮肤,像是一道无形的印记。

他知道,这块玉佩不是饰品,是身份的凭证,是用来骗人的道具,可摸着它,心里却莫名多了份沉甸甸的责任——每一个伪造的细节,都是组织用心血铺就的潜伏之路,他不能辜负。

“光记住还不够,得会演。”

老周收起食盒,语气严肃起来,“下午会有人来假扮你的‘远房表舅’,他是湘潭人,带着湘口音,你得跟他对戏,练熟了怎么打招呼,怎么聊家常,怎么说小时候的‘趣事’。要是连亲戚都认生,肯定会露馅。”

果然,下午三点,一个穿青布长衫、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走进客栈,手里提着个布包袱,一进门就大声喊:“阿幽!可算找到你了!你爹让我来看看你,报考军校的事,家里都传开了!”

这就是组织安排的“表舅”,姓周,是个老地下党员,演了半辈子戏,最擅长扮演各色人物。

陈幽赶紧站起身,脸上露出既惊喜又有些不耐烦的表情——这是“富家少爷”对长辈的常态,亲近却又带着点叛逆。

“表舅,您怎么来了?”他走上前,接过包袱,语气里还带着点埋怨,“我不是说了吗,报考军校的事,不用家里操心,我自己能行。”

“你这孩子,咋说话呢!”

表舅假装生气,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你爹放心不下,让我来广州盯着你,顺便给你带点家乡的酱板鸭,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他一边说,一边从包袱里拿出个油纸包,里面果然是酱板鸭,香气扑鼻。

陈幽接过油纸包,脸上露出笑容,伸手抓了一块塞进嘴里,故意含糊不清地说:“还是表舅疼我,我爹就知道骂我,说我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非要来当大头兵。”

“你爹那是嘴硬心软!”

表舅拉着他坐下,开始絮絮叨叨地聊家常,“你还记得不?你五岁那年,非要骑家里的大黑马,结果摔下来,磕破了额头,你娘抱着你哭了一下午;还有你十岁那年,偷偷把你爹的账本撕了,说是‘做生意没意思,不如去当兵’,气得你爹差点打你……”

这些“往事”,都是组织编好的,陈幽早就背得滚瓜烂熟。

他顺着表舅的话,一边点头,一边补充细节:“我记得!后来还是表舅你劝的我爹,说‘这孩子有志气,别拦着’——那时候我就想,将来一定要当将军,让我爹刮目相看。”

两人一唱一和,从下午聊到傍晚,聊陈家的生意,聊湘潭的风俗,聊小时候的“玩伴”,每一个细节都天衣无缝。

表舅时不时突然提问:“你还记得你隔壁家的狗蛋不?小时候总跟你抢糖吃。”

“咋不记得!”陈幽立刻接话,语气自然,“他后来去学木匠了,去年我回湘潭,还看见他在街口做桌子,手艺比以前好多了——对了,他娶了咱们村东头的翠花,对吧?”

表舅满意地点点头,悄悄竖了个大拇指——这些细节,是他故意加的,陈幽能答上来,说明是真的记熟了。

“光聊家常还不够,得练应对盘查。”

表舅收起笑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各种可能被问到的问题,“比如,有人问你在法国学的什么,怎么突然想报考军校?有人问你陈家的商号在汉口有哪些客户?有人问你对共产党的看法——这些问题,你都得有标准答案,而且要答得自然,不能像背稿子。”

陈幽拿起纸,一条一条地看,心里默默组织语言。

比如“为什么从商科转考军校”,标准答案是“在法国看到外国人欺负中国人,心里不服气,觉得只有军事强大了,国家才能强大,做生意赚再多钱,也换不来别人的尊重”;比如“对共产党的看法”,标准答案是“听说过,太激进了,动不动就罢工闹革命,国家现在需要稳定,不是内斗”。

他一边看,一边念出声,表舅在旁边纠正他的语气:“这句话不能说得太生硬,要带着点年轻人的懵懂,像是随口说说,不是刻意讨好;那句要带点傲气,符合你富家少爷的身份,别显得太卑微……”

练到深夜,表舅才离开。

陈幽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各种问题和答案,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在北平的日子,那时候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不用伪装,不用演戏。

可现在,他连说话的语气、走路的姿势,都得按“陈少爷”的标准来——要昂首挺胸,却不能太张扬;要待人有礼,却不能太热情;要显得有学问,却不能太外露。

第二天一早,老周又来了,这次带的是个“考官”——也是地下党员,专门模拟军校招生时的盘查。

“陈幽同学,”“考官”坐在桌前,表情严肃,“你的材料显示,你在法国学的是商科,为什么突然想报考军校?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陈幽站起身,腰杆挺得笔直,语气诚恳却带着点傲气:“回考官,我在法国留学时,经常被外国人嘲笑‘中国人只会做生意,没骨气’。有一次,我在巴黎街头看到一个法国警察欺负中国劳工,我上去理论,结果被他推搡在地,还骂我‘黄皮猴子’——从那天起,我就下定决心,要学军事,要当兵,要让中国人在外国人面前抬起头来。至于做生意,我觉得太憋屈,不如投笔从戎,来得痛快!”

“考官”点点头,又问:“你父亲是富商,肯定希望你继承家业,你报考军校,他同意吗?”

“一开始不同意,骂我不懂事。”陈幽低下头,语气里带着委屈,又很快抬起头,眼神坚定,“但我跟他说,‘国家不强,家业再大也保不住’。后来表舅帮我劝他,他才松口,说‘你想干就干,别给陈家丢脸’——我不会让他失望,更不会让国家失望!”

“考官”没再提问,站起身,拍了拍陈幽的肩膀:“说得好,态度很诚恳,也很有骨气。记住这个状态,明天去报名,就能顺利通过。”

送走“考官”,老周从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递给陈幽:“你对着镜子练练表情,开心、生气、委屈、坚定,每种表情都要到位,不能太僵硬。招生的人都是老油条,一眼就能看出谁在装。”

陈幽接过镜子,对着镜子做出各种表情。

开心时,嘴角上扬,眼神明亮,却不能笑得太夸张;生气时,眉头微皱,语气加重,却不能歇斯底里;委屈时,眼圈泛红,声音低沉,却不能真的哭出来。

练了一会儿,他觉得脸颊都酸了,可看着镜子里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陈少爷”,心里却越来越踏实——他知道,只有把这个身份演到骨子里,才能在潜伏路上走得远,走得稳。

傍晚时分,周表舅又来了,这次是来跟他做最后的“告别”。

“阿幽,表舅明天就回湘潭了,你在广州好好照顾自己。”

他拉着陈幽的手,语气里满是不舍,“军校里苦,别太逞强,要是受了委屈,就给家里写信,你爹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惦记你。”

“知道了表舅。”

陈幽也配合着露出不舍的表情,眼眶微微泛红,“您回去跟我爹说,我一定好好表现,将来考上军校,当个好兵,不让他失望。”

表舅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几块银元,塞到陈幽手里:“这是你爹给你的零花钱,省着点花,别像在家里那样大手大脚。”

陈幽接过银元,攥在手里,心里暖暖的。

他知道,这些都是假的,是演给别人看的,可这份假装的亲情,却让他想起了远在北平的家人,想起了子仁——他们都是他的亲人,是他坚持下去的动力。

夜深了,客栈里静悄悄的。陈幽坐在桌前,再次翻看那些身份材料,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印在脑子里:陈家的商号分布、父亲的名字、母亲的籍贯、小时候的“趣事”、在法国的“经历”、对各种问题的“答案”……他像是在给自己的大脑刻光盘,把这些虚假的记忆,刻进灵魂里。

他拿起那块莲花玉佩,贴在胸口,冰凉的玉让他瞬间清醒。

他知道,从明天起,他就要带着这个伪造的身份,走进黄埔军校,走进敌人的视线里。他要忘记自己是陈幽,忘记自己的过去,忘记自己的信仰——至少在表面上,要忘记。

从今天起,他是陈家的少爷,是黄埔军校的考生,是要潜伏在敌人心脏里的革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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