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漪厢房内临时支起的床榻上，陆明渊依旧昏迷。烛火将他的侧脸映得一片青白，唯有眉心那道因痛苦而刻下的深痕，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分明。浓密的长睫在眼睑下投出两弯深重的阴影，掩住了那双平日深潭般能洞察人心的眼眸。呼吸虽弱，却已平稳悠长，不再有中毒初时那种令人心悸的紊乱。
沈清漪坐在榻边矮凳上，清冷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她刚刚起下陆明渊头上那几根至关重要的金针，此刻正用浸了温水的软巾，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他额角、颈间沁出的冷汗。她的动作专注而细致，如同对待最精密的瓷器。手腕上那圈被陆明渊失控时攥出的青紫指痕，在素白衣袖的掩映下若隐若现，带来一阵阵闷痛，她却恍若未觉。
玲珑端着一碗刚煎好、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药汤，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看到陆明渊呼吸平稳，她紧绷的小脸才稍稍放松，将药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压低声音问：“小姐，大人…他稳住了？”
“金针锁穴十二时辰，药力化开三成，‘相思引’的幻毒已暂时压制，侵入心脉的余毒也被逼退。”沈清漪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是心力交瘁后的痕迹，“但他心神被幻毒所侵，损耗过剧，何时能醒…要看他自己。”她放下软巾，目光落在陆明渊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上，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昏迷前破碎呓语的痕迹——父亲、血诏书、别走…
“那就好…那就好…”玲珑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她瞥见沈清漪手腕上的青紫，大眼睛里满是心疼和愤愤不平，“小姐您的手…大人他…他也太…”后面的话她没敢说出口，但对陆明渊那失控一握显然耿耿于怀。
“无妨。”沈清漪淡淡打断她，将衣袖往下拉了拉，遮住伤痕，“幻毒蚀心，非他本意。”她端起那碗浓黑的药汁，用银匙舀起一勺，轻轻吹凉，小心翼翼地凑到陆明渊唇边，试图喂入。
就在这时，房门被“砰”地一声推开！力道之大，震得门框都在呻吟！
柳如眉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她显然是匆匆赶来，发髻有些松散，杏子红的裙角还沾着院中未干的泥水。她一眼就看到了榻上昏迷不醒的陆明渊和正在喂药的沈清漪，尤其是沈清漪俯身靠近陆明渊的动作，让她那双漂亮的杏眼瞬间瞪圆，里面燃烧起熊熊的妒火和愤怒！
“沈清漪！你对陆哥哥做了什么？！”柳如眉的声音尖利刺耳，带着毫不掩饰的质问和敌意，几步就冲到榻前，指着沈清漪的鼻子，“他白天还好好的！怎么跟你去了趟春风楼，回来就变成这样了？！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搞的鬼？！”
玲珑立刻像只护主的小豹子，一步挡在沈清漪身前，小脸绷紧，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柳小姐！你嘴巴放干净点！是大人自己中了春风楼那件嫁衣上的剧毒‘相思引’！要不是我家小姐拼了命施救，用金针锁穴，大人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污蔑人，良心被狗吃了？！”
“相思引？”柳如眉听到这名字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怒火更炽，她根本不信玲珑的话，或者说她不愿意信，“什么相思引？！我听都没听过！我看分明就是你这妖女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想趁陆哥哥昏迷…图谋不轨！”她说着，竟伸手就要去抢沈清漪手中的药碗，“把药给我！谁知道你在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柳如眉！”沈清漪霍然抬头，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迸射出锐利如冰刃的寒光！她端着药碗的手稳如磐石，避开柳如眉抢夺的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和浓浓的疲惫，“陆大人身中奇毒，心脉受损，此刻受不得半点惊扰！你再胡搅蛮缠，延误救治，后果你担待不起！”
“你…！”柳如眉被沈清漪眼中的寒光慑得心头一悸，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她看着陆明渊苍白昏迷的脸，又看看沈清漪那不容置疑的态度和玲珑虎视眈眈的眼神，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无力感涌上心头，眼圈瞬间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哭腔：“我…我只是担心陆哥哥…他…他怎么会中毒…那嫁衣…那嫁衣上的毒…”
“毒是王府的手笔！嫁衣是索命的阵眼！留下那片王府碎布的金铃死士才是真凶！”玲珑气呼呼地抢白道，“柳小姐你有空在这里撒泼，不如去想想怎么揪出王府的狗腿子给大人报仇！别在这儿碍手碍脚耽误小姐救人！”
“玲珑！不得无礼！”沈清漪低声呵斥，但语气并无多少责备。她将药碗递给玲珑，“看好药。”随即转向泪眼婆娑、又气又急的柳如眉，语气稍微缓和，却依旧清冷如霜，“柳小姐，陆大人需要静养。你若真心担忧，便去前厅等候，或去帮雷捕头查探春风楼毒源线索。留在此处吵闹，于他有害无益。”
柳如眉被玲珑抢白得哑口无言，又被沈清漪这番软中带硬的话堵得心口发闷。她看着陆明渊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再看看沈清漪那不容置喙的姿态，知道自己再闹下去只会更讨人嫌，还可能真会耽误救治。她狠狠一跺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带着哭腔丢下一句：“沈清漪！你给我等着！要是陆哥哥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说完，捂着脸，转身哭着跑了出去。
房间里终于恢复了暂时的平静，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陆明渊微弱的呼吸声。
沈清漪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重新接过药碗，继续那缓慢而艰难的喂药过程。每一勺药汁喂入陆明渊口中，都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技巧。玲珑则气鼓鼓地守在门口，大眼睛警惕地扫视着门外，生怕柳如眉去而复返。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一点点流逝。夜更深了。
喂完最后一勺药，沈清漪放下药碗，仔细地用软巾拭去陆明渊唇角的药渍。她再次探了探他的脉搏，依旧微弱，但搏动似乎比之前稍稍有力了一丝。
“玲珑，”沈清漪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却异常清晰，“你过来。”
玲珑立刻走到榻边：“小姐？”
沈清漪的目光并未离开陆明渊苍白的面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春风楼…小檀房内那件嫁衣，是‘相思引’的毒源，更是布局索命的关键一环。鸨母徐三娘虽死，但她经营春风楼多年，必有暗账。那暗账…很可能就藏在她房中密室之内。”
玲珑的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小姐是说…雷捕头砸匾时发现的那张密室地图？”
“不错。”沈清漪微微颔首，“王府急于抹杀线索，军械坊已被搬空，春风楼是唯一尚未被彻底清理的源头。那密室…或许藏着指向王府、指向萧远山、甚至指向边关铁证的最后机会！”她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向玲珑，清冷的眸子里映着烛火和她信任的目光，“雷震此刻必定在全力追查金铃死士下落，分身乏术。衙役人多眼杂，恐打草惊蛇。此事…唯有你的轻功和机敏，或可一试。”
玲珑的小脸上瞬间浮现出兴奋和跃跃欲试的光芒，她用力一拍胸脯，脆声道：“小姐放心！玲珑明白！不就是去春风楼把徐三娘的老窝翻个底朝天嘛！包在我身上！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切记！”沈清漪一把抓住玲珑的手腕，力道不轻，清冷的脸上满是凝重，“春风楼如今是龙潭虎穴！王府死士极可能暗中监视，甚至留有后手！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若事不可为，立刻抽身！账本再重要，也比不过你的性命！明白吗？”
感受到沈清漪语气中前所未有的郑重和关切，玲珑心头一暖，收起嬉笑，郑重点头：“玲珑明白！小姐放心！我这条小命还得留着伺候您呢！”她朝沈清漪俏皮地眨了眨眼，身影一晃，已如一道轻烟般悄无声息地掠出房门，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春风楼后院一片死寂。白日里小檀悬梁的阴森小楼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巡夜的衙役举着灯笼，在湿漉漉的庭院里无精打采地走动，灯光摇曳，更添几分凄凉。
玲珑娇小的身影如同真正的暗夜精灵，紧贴着墙根屋角的阴影，灵动无比地穿梭。她的动作轻盈得不可思议，脚尖点在湿滑的瓦片上，竟只发出比露珠滚落还要细微的声响。凭借着过人的目力和对雷震描述过的那张简易地图的记忆，她很快便绕开巡守，摸到了鸨母徐三娘生前所居的那座独立小楼的后窗下。
后窗紧闭，窗棂上还残留着雨水冲刷的痕迹。玲珑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屋内无人，指尖寒光一闪，一根细如牛毛的钢针已插入窗栓缝隙，轻轻一拨。
“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窗栓滑开。玲珑如同一只灵猫，无声无息地翻入窗内。
屋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劣质脂粉、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陈设华丽却透着俗气，梳妆台上散落着用了一半的胭脂水粉，一张宽大的雕花拔步床挂着暗红色的帐幔。
玲珑的目光迅速扫过房间，最终定格在梳妆台旁那面巨大的落地铜镜上。镜面光洁，清晰地映出她娇小的身影。她走到铜镜前，回忆着地图上的标记，伸出双手，手指在光滑冰冷的镜框边缘细细摸索。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镜框右下角内侧一个极其微小的、如同花瓣般的浮雕凸起时，心中一动！
就是这里！
她屏住呼吸，指尖运力，按照记忆中的描述，先向下按，再顺时针旋转半圈！
“咔…咔咔…”
一阵极其轻微、仿佛生锈齿轮转动的机括声从铜镜后方传来！紧接着，那面沉重的落地铜镜连同后面的一大块墙壁，竟然悄无声息地向内旋转，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更加阴冷、带着浓重尘土和纸张霉变的气味扑面而来！
密室！
玲珑心中一喜，毫不犹豫，矮身钻了进去。
密室内空间不大，四壁是冰冷的石墙，没有窗户。只有墙角一盏长明灯散发着微弱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靠墙立着几个沉重的樟木箱子，角落里堆着些蒙尘的锦盒。正中央则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面堆满了凌乱的账册、信笺和…几个散落的、颜色艳丽的胭脂盒子？
玲珑的目光瞬间被书案上最显眼的一本厚厚账簿吸引！那账簿封面是深蓝色的硬壳，没有任何标记，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分量感。她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翻开账簿。
账簿内页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记录着春风楼历年来的收支流水、姑娘们的“身价”、各色“恩客”的打赏…条目繁杂，金额巨大得令人咋舌。玲珑耐着性子，借着昏黄的灯光，飞快地一页页翻找。她的手指划过那些冰冷的数字和陌生的名字，寻找着与“王府”、“金箔”、“萧远山”相关的蛛丝马迹。
突然，她的目光定格在账簿中页靠后的一笔记录上！
记录的时间是“嘉靖二十八年冬月初七”。支出项下赫然写着：
“罗裳三十万两整”
支出对象：
“萧将军（京中贵人嘱）”
用途：
“脂粉采买、楼宇修缮”
“罗裳三十万两？脂粉采买？楼宇修缮？”玲珑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什么脂粉要三十万两？！什么修缮能花三十万两？！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洗钱！她强压住心中的惊涛骇浪，继续往下看。
在“罗裳三十万两”的条目下方，还有一行用更细小、更潦草的字体备注的记录：
“蝗粮银已兑，纹银足色，金箔封装，同批入库，封存甲字三号窖，钥匙存于妆奁暗格。”
蝗粮银？！金箔封装？！甲字三号窖？！妆奁暗格？！
玲珑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卷八的蝗灾贪墨案！王老五手中那片来自抚恤金的金箔！鸨母蜡丸中提到的生辰纲转运记录！所有的线索碎片，被这“蝗粮银”三个字如同磁石般猛地吸到了一起！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扫向密室角落那几个蒙尘的锦盒！其中一个暗紫色、镶嵌着螺钿的妆奁盒，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眼熟！那正是玲珑之前潜入春风楼时，在苏挽月房内盗取婚书和兵符时见过类似款式的妆奁！钥匙在妆奁暗格里！
玲珑的心跳如擂鼓！她立刻冲向那个妆奁盒。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盒盖的瞬间——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机括触发声，从她脚下传来！
玲珑全身汗毛瞬间倒竖！想也不想，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猛地向后倒仰！
“嗖！嗖嗖！”
数道乌光带着刺耳的破空声，从她刚才站立的地板缝隙中激射而出！擦着她的鼻尖和衣襟飞过，狠狠钉入对面的石墙！竟是数根淬了幽蓝光泽、细如牛毛的毒针！针尾兀自震颤！
机关！密室有机关！刚才翻动账簿触发了陷阱！
冷汗瞬间浸透了玲珑的后背！她惊魂未定，半伏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目光扫过钉在墙上的毒针，那幽蓝的光泽让她头皮发麻！好险！
此地不宜久留！必须立刻带走账本！
她不敢再碰任何东西，目光迅速锁定书案上那本摊开的深蓝账簿。她一把抓起账簿，毫不犹豫地塞入怀中！沉甸甸的触感紧贴着胸口，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心感。她最后瞥了一眼那个藏着钥匙的妆奁盒，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但理智告诉她，此刻再动，不知还会触发什么要命的机关！
就在她准备转身撤离的刹那，眼角余光瞥见书案一角，压在一叠信笺下面的…一个打开的小巧胭脂盒。盒内是淡粉色的细腻香粉，那颜色和质地…与她之前在小檀嫁衣袖口发现、又被沈清漪验明是秦瑟瑟琴房独有的“赤焰罗兰混冰片”香粉，一模一样！
琴房香粉…怎么会出现在鸨母的密室账房里？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玲珑脑海！但此刻已容不得她细想！远处似乎传来了巡夜衙役走近的脚步声和灯笼的光晕！
玲珑再不迟疑，身影如同狸猫般从密室的入口闪出，反手在铜镜边框内侧一按一旋！
“咔咔…”机括声轻响，沉重的铜镜缓缓复位，将密室入口和里面的一切秘密重新掩盖。只留下墙角那盏长明灯，依旧散发着微弱昏黄的光，映照着空荡荡的书案和墙根下那几根淬毒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细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