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真相像一剂强效麻醉,暂时冻结了林岚的情感。她不再抗拒治疗,机械地配合着复健,按时服药,眼神却常常失焦地落在窗外,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还滞留在那个烟消云散的“大唐”里。沈言依旧每日必到,带来温热的粥点,轻声细语地讲述科室里的琐事、新破获的案子,或是默默坐在一旁,翻看那本厚重的笔记,偶尔指着某处,用那熟悉的、带着磁性的嗓音说:“岚岚,你看,这个案子,是不是有点像你梦里那个‘画皮’案的手法?只是现实里没那么玄乎…”
他的声音,每一次响起,都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痛林岚的心。太像了。不仅仅是音色,连那沉稳的语调,条理清晰的叙述方式,都像极了梦中沈砚在案发现场分析线索时的模样。这让她感到一种撕裂般的荒谬和痛苦。
这天下午,复健师刚离开。沈言削好一个苹果,切成小块放在碟子里,递到林岚手边。阳光暖暖地洒在他身上,勾勒出清隽的侧脸轮廓。林岚没有接苹果,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
“沈言。”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有些异常。
“嗯?”沈言抬头,迎上她的目光,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你刚才说的那个‘利用微量纤维锁定连环肇事逃逸司机’的案子,”林岚缓缓说道,眼神锐利起来,“现场提取的纤维种类混杂,沾染了不同区域的土壤和花粉…你是怎么想到用GIS地理信息系统,结合花粉图谱和纤维流通渠道,最终锁定嫌疑车辆常驻区域的?这个思路…很跳脱,也很精妙。”
沈言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被专业人士认可的亮光。他放下水果刀,身体微微前倾,认真解释起来:“其实灵感来自两个旧案。一个是美国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绿河杀手’,警方曾试图用受害者衣物上的特定矿物粉尘锁定抛尸区域,可惜当时技术有限。另一个是去年邻省一个入室盗窃案,我们协助分析嫌疑人鞋底微量物证,结合城市监控盲区的土壤成分,缩小了排查范围。这次案件纤维来源复杂,我就想,能否把这种微量物证关联分析做得更系统化?GIS平台刚好能整合空间数据和物证属性…”
他的语速不快,逻辑清晰,每一步推理都建立在已知证据和过往案例基础上,既大胆假设,又严谨求证。没有花哨的辞藻,只有对真相抽丝剥茧的执着。
林岚静静地听着,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这专注的神情,这剖析案件时眼中闪烁的智慧光芒,这沉稳内敛却暗藏锋芒的气质…与她记忆中沈砚在县衙书房,对着案卷凝眉思索、条分缕析的样子,几乎重叠在了一起!
她看着沈言因为认真阐述而微微发亮的眼睛,看着他习惯性在思考时用指节轻叩桌面的小动作…一个被她刻意忽略、压制了许久的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春笋,再也无法遏制。
“沈言,”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平时…在科室里,是不是…对《唐律疏议》也特别有研究?”
沈言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浮现一抹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研究谈不上,就是…很感兴趣。你也知道,咱们做刑技的,很多思路其实古今相通。古代法吏在技术匮乏的条件下,依靠严密的逻辑和律法精神断案,有很多智慧值得借鉴。我…我挺佩服像宋慈、狄仁杰那样的人,还有开元时期那些以‘明法’着称的循吏…”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种由衷的钦佩和向往。
林岚的心跳骤然加速。对正义的坚持,对律法的敬畏,对真相的执着…这不正是沈砚最核心的人格魅力吗?原来并非梦境凭空创造,它就根植于眼前这个真实的沈言身上!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随即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两张写满憔悴、担忧和巨大惊喜的脸庞出现在门口。
“岚岚!”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响起,林岚的母亲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床边,颤抖的手想要抚摸女儿的脸,又怕碰疼了她,眼泪瞬间决堤,“我的岚岚…我的宝贝女儿…你终于…终于肯看看妈妈了…”她泣不成声。
林岚的父亲,一个头发花白、背脊微驼的男人,红着眼眶,强忍着泪水,用力握住女儿冰凉的手,声音哽咽:“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爸爸…爸爸就知道你一定会醒的…”他的手粗糙而温暖,传递着无声却厚重的力量。
“爸…妈…”林岚看着父母比记忆中苍老憔悴了太多的面容,看着他们眼中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深藏的痛苦,梦中那些撕心裂肺的画面瞬间涌上心头。愧疚、心疼、迟来的孺慕之情交织在一起,她的眼泪也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傻孩子!说什么对不起!”林母紧紧抱住女儿,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只要你醒了,好好的,比什么都强!这三年…这三年…”她说不下去,只是不停地流泪。
沈言默默地站起身,将空间让给这劫后重逢的一家人,眼中也带着欣慰的泪光。
一家人正沉浸在悲喜交加的情绪中,门口又探进三个脑袋,带着小心翼翼和按捺不住的激动。
“岚岚?真…真的醒了?”一个留着利落短发、戴着黑框眼镜的女生(小雅)小声问,眼圈瞬间红了。
“岚岚!”另一个气质温婉、长发披肩的女生(思琪)捂着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哇!林岚你个没良心的!可算舍得醒了!”最后冲进来的是个娃娃脸、身材娇小的女生(薇薇),她直接扑到床边,想捶林岚又不敢用力,只能抓着她的手又哭又笑,“你再不醒,我们三个都要成望夫…啊呸!望闺蜜石了!”
看着眼前这三张熟悉又带着岁月痕迹的、充满关切和喜悦的脸庞,听着她们或嗔怪或哽咽的话语,林岚心中最后一点对“梦境”真实性的顽固坚持,如同阳光下的冰雪,开始迅速消融。这就是她的世界,她的根,她亏欠了太多的人。
“小雅…思琪…薇薇…”林岚哽咽着,一一叫出她们的名字,脸上露出了苏醒后第一个真心的、带着泪水的笑容,“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
“说什么傻话!”小雅抹了把眼泪,故作凶悍,“醒了就赶紧好起来!毕业旅行还没补上呢!工作室的蓝图我都画好了,就等你这个首席法医官归位!”
“就是!”薇薇用力点头,“还有啊,老王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你的终身大事…”她说着,目光忽然瞟到旁边安静站着的沈言,眼睛一亮,立刻转移了目标,带着促狭的笑意,“诶?沈大帅哥,我们岚岚昏迷这三年,听说你风雨无阻天天来报到?比打卡还准时?啧啧啧,这革命情谊…升华了吧?”
病房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林父林母也看向沈言,眼神中充满了感激和探究。林岚的心猛地一跳,也看向沈言。
沈言被薇薇问得措手不及,白皙的脸上瞬间飞起红霞,一直蔓延到耳根。他有些窘迫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那羞涩又紧张的模样…竟也与梦中沈砚偶尔被她调侃时的反应,如出一辙!
“薇薇…别乱说…”沈言的声音低若蚊呐,带着明显的慌乱。
“乱说?”薇薇可不怕他,叉着腰,“全科室都知道!沈大法医三年如一日,雷打不动来IcU‘上班’,读的书比图书馆管理员还多!什么《唐律疏议》、《洗冤集录》…知道的你是来探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考古代法医学博士呢!林岚,你说他是不是居心叵测?”她故意把问题抛给林岚。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言身上。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仪器的滴答声。
沈言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抬起头,不再躲闪,目光越过薇薇,直直地看向病床上的林岚。那眼神,不再有平日的克制和同事间的距离,而是充满了坦荡、深情和一种压抑已久的灼热。
“是。”他清晰地说道,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薇薇说得对。我…是‘居心叵测’。”
他向前一步,走到林岚床边,无视了旁边父母闺蜜惊讶的目光,只看着她一个人,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林岚,我喜欢你。不是同事之间的喜欢,不是朋友之间的喜欢。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从你刚进科室,在第一次案件讨论会上,条理清晰地反驳了主任的初步结论,用微量物证锁定了真凶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挪不开眼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无比真诚:“这三年,我每天来,给你读书,跟你‘说话’,不只是因为我们是同事,是朋友。是因为…我害怕。害怕你一个人躺在这里,太孤独,太冷。我想用我的声音,用你热爱的东西,把你拉回来。哪怕…哪怕只是让你在梦里,能听到一点熟悉的声音,能感觉到…还有人在等你。”
他顿了顿,眼中水光潋滟,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意和一丝后怕:“你知道吗?当你终于睁开眼睛,叫出我名字的那一刻…不,当你叫出‘沈砚’的那一刻…我虽然心痛,但更多的是狂喜!因为那个名字,那个由我的声音和你梦中理想共同塑造的名字,证明了我的声音,我的存在,真的穿透了黑暗,抵达了你的世界!无论你叫他什么,他的内核里,都有我的影子,都有我对你的…心意。”
病房里落针可闻。父母和闺蜜们都屏住了呼吸。
林岚怔怔地看着沈言。看着他那张与沈砚酷似的脸上,此刻流露出的、毫无保留的深情和脆弱。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映出的不再是梦中那个威严县令的沉稳,而是属于沈言的、带着书卷气的温柔和坚定。那眼神中的执着、守护、以及那份深藏心底的爱意…与梦中沈砚凝视她时,如出一辙!
电光火石间,所有的碎片轰然拼凑完整!
为什么梦中的沈砚,会有一张和沈言一模一样的脸?
为什么他精通律法,思维缜密,对正义有着近乎固执的坚持?
为什么他会在她最脆弱的时候,给予她最坚定的守护和最深情的承诺?
为什么那个梦,会感觉如此真实,如此刻骨铭心?
原来,一切皆有迹可循。
那不是凭空虚构的幻影。
那是她沉睡的大脑,在潜意识最深处,将身边这个默默守护她、深爱着她、与她志同道合、灵魂共鸣的男人的形象、声音、品格…进行了最完美的捕捉、投射和升华!
沈砚,就是沈言在她潜意识中理想化的倒影。
沈言,就是沈砚在现实世界唯一的、真实的原型!
梦中的深情,并非虚构。
它是她沉睡的灵魂,对身边这份真实而厚重的情感,最深沉、最热烈的回应与映射!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迟来的、汹涌澎湃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林岚心中最后一道冰墙。她看着眼前这个真实的、带着羞涩却无比勇敢地袒露心迹的男人,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迷茫和痛苦,而是失而复得的巨大感动和一种尘埃落定的归属感。
“沈…言…”她哽咽着,向他伸出手,脸上绽放出一个带着泪光的、无比释然和温暖的笑容,“原来…是你。一直都是…你。”
沈言眼中瞬间爆发出璀璨的光芒,他毫不犹豫地、紧紧地握住了那只伸向他的手,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掌心相贴的温暖,如此真实,如此熟悉,瞬间驱散了所有梦境的阴霾。
梦中的沈砚与现实中的沈言,在这一刻,身影彻底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