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城的喧嚣与离别的泪水,被抛在身后数百里。驼铃声声,节奏沉稳,敲打着通往玉门关的漫漫黄沙古道。与西出玉门时的壮怀激烈不同,此刻东归的队伍,多了几分洗练的沉凝和指向明确的锋锐。
沈砚与林岚并骑而行,身后是补充完整的精悍小队。除了赵大和几名西域血战中幸存的安西老兵,队伍里还多了几张新面孔——两名从安西军医营精挑细选、擅长处理刀伤火毒和疫病的年轻医官;一位精通水文地理、曾在岭南水师效力过的老斥候周老七;还有一位沉默寡言、却对各种机关锁钥极有研究的刑部老仵作秦方。高仙芝深知东南之行的凶险远超沙漠,特意补充了这些专才。几匹健壮的骆驼驮着充足的粮秣、清水、药材,以及几口沉重的、用油毡布包裹严实的木箱——里面是至关重要的“星辰沙”样本、“天工图谱”残页,以及那本决定性的“海蛇密码本”。
戈壁的风依旧干燥粗粝,卷起细小的沙尘。林岚裹紧了防风的面巾,只露出一双清亮却难掩疲惫的眼眸。星陨谷的毒烟和连番恶战在她身体里留下了印记,脸色依旧苍白,需要定期服用调理的药物。沈砚的状态稍好,但肋下的伤处仍需小心,策马的动作带着不易察觉的僵硬。然而,两人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锐利,如同经过烈火淬炼的刀锋。
“周老七,”沈砚勒了勒缰绳,让骆驼与周老七并行,“过了玉门关,便是河西走廊。你对东南沿海水文、倭寇动向,了解多少?”
周老七是个精瘦干练的老兵,皮肤黝黑,脸上刻着风浪的痕迹。他闻言立刻挺直腰板,声音沙哑却清晰:“回大人,岭南水师旧部那边,还有些过命的交情。倭寇近年愈发猖獗,劫掠沿海村镇,手段凶残。其老巢多在近海岛屿,地形复杂,暗礁密布,海流诡异。更有传言,”他压低声音,“倭寇背后,似有更庞大的影子操控,为其提供精良的倭刀、诡异的毒药,甚至…能喷火吐烟的怪异小船!行踪也越发诡秘,官军数次围剿,皆如泥牛入海。”
“喷火吐烟的怪异小船?”林岚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信息,护目镜后的眼神一凝,“是类似‘猛火油柜’的喷火装置?还是…更精巧的器械?”
“说不准,”周老七摇头,“逃回来的渔民语焉不详,只说那船无帆无桨,快如鬼魅,喷出的黑烟恶臭扑鼻,沾之皮肉溃烂!船体也非木质,似有…金属光泽?”他语气带着不确定的惊疑。
金属光泽?林岚与沈砚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归藏的“天工图谱”!难道“鬼涡”已经利用“神种”之力,开始制造超越时代的武器了?
“秦老,”林岚转向那位沉默的老仵作,“密码本上那些机关锁钥的符号,可有了眉目?”
秦方从怀中掏出一个皮面册子,翻开,上面是他临摹的密码本中几处复杂的几何图形和扭曲符号。“回娘子,”他声音低沉缓慢,“这些锁钥结构,非中土制式,精巧繁复至极,更兼有自毁之险。若老夫所料不差,其守护之地,必是‘鬼涡’核心重地,或是存放‘天工’机枢之所!破解之难,难于登天,需特定的‘钥匙’或…极端暴烈之力。”他枯槁的手指点了点其中一个形似扭曲海蛇环绕三角的符号,眼神凝重。
“钥匙…”林岚默念着这个词,下意识地抚过藏在怀中的那个装着钛微粒的白玉小盒。摇光星临死前那句“她才是星陨谷的钥匙”如同阴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心头。这“钥匙”,究竟指向何方?
驼队沉默地前行,只有驼铃单调的声响和风声。气氛因周老七和秦方带来的信息而显得格外凝重。
傍晚,宿营于一处背风的沙丘后。篝火噼啪作响,驱散着沙漠夜间的寒意。队员们轮流警戒、喂驼、休整。新加入的医官苏芷,一位眉目清秀、眼神却十分坚毅的年轻女子,正仔细地为林岚更换肋下伤口的药布。
“娘子这伤,看似愈合,实则内里经络被那毒烟侵损,需徐徐温养,万不可再受风寒或剧烈震荡。”苏芷手法轻柔利落,低声嘱咐着,又拿出几包配好的药,“这是新调的方子,益气固本,兼化余毒,早晚各一服。”
“有劳苏医官。”林岚颔首致谢,目光却落在篝火旁。沈砚正与赵大、周老七、秦方围坐,中间摊开一张简陋的东南沿海草图。火光跳跃,映照着沈砚凝重的侧脸和秦方指着图低声解说的手势。
林岚裹紧披风,缓步走了过去。
“…蛇盘岛,是明面上最大的倭寇窝点,也是已知归藏物资重要的海上中转站。”周老七指着草图上一个不起眼的黑点,“但真正的‘鬼涡’,据传在蛇盘岛东南更深的海域,一处常年被浓雾和狂暴海流笼罩的险恶之地,人称‘海魔之眼’!寻常船只根本找不到,找到了也进不去!”
“海魔之眼…”沈砚的手指重重敲在那片被刻意涂黑的区域,“密码本中,与‘主上’直接相关的最高指令,落款处常有一个漩涡状的符号,旁边标注的密码,秦老破译后,正是‘癸水归墟’四字。”
“癸水归墟?”林岚在沈砚身边坐下,篝火的暖意稍稍驱散了身体的寒冷,“癸水在五行中属阴,主幽冥、深渊。归墟…《列子》有载,渤海之东有大壑,实惟无底之谷,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意指大海的终极归宿,无尽深渊。”
“无尽深渊…海魔之眼…癸水归墟…”沈砚眼中寒芒闪烁,如同冰封的海面下涌动的暗流,“好一个‘鬼涡’!藏得够深,名头也够大!看来这‘主上’,是自比掌控归墟的海魔了!”
秦方捋着稀疏的胡须,接口道:“大人,娘子,依老夫浅见,欲破‘癸水归墟’,必先寻其‘匙孔’。蛇盘岛是锁,海魔之眼是门,‘癸水归墟’便是那门后的魔窟!而那‘钥匙’…或许就藏在这密码本中,或许…”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与那‘天工’之力息息相关。”
林岚的心猛地一跳。钥匙…又是钥匙!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白玉小盒,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
沈砚的目光也瞬间锐利如刀,扫过秦方,最终落在林岚微微绷紧的侧脸上。篝火在他深邃的眸底跳跃,映照出一片翻涌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决绝,更有一种穿透迷雾的了然。他伸出手,在篝火的掩映下,紧紧握住了林岚放在膝上、微微发凉的手。他的掌心滚烫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守护和心意相通的慰藉。
“无论钥匙是什么,”沈砚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磐石坠地,盖过了篝火的噼啪声,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无论‘癸水归墟’是龙潭还是虎穴,”他握紧林岚的手,目光如同穿透了万里关山,牢牢锁定了东南方那片未知的、波涛汹涌的深蓝,“这‘鬼涡’魔影,我们——斩定了!”
他的话语带着西域连番血战淬炼出的凛冽杀气,也带着一种无坚不摧的信念。赵大等人挺直了脊背,新加入的队员眼中也燃起了斗志的火焰。
夜渐深,篝火渐弱。队员们裹紧毯子,在沙丘的背风处沉沉睡去,只余下守夜人警惕的身影。
沈砚与林岚并未立刻休息。两人并肩站在沙丘之巅,眺望着东南方。浩瀚的夜空中,银河低垂,星光璀璨,与脚下无垠的沙海遥相呼应。身后,是刚刚平定、驼铃声渐远的瀚海黄沙。身前,是深邃无垠、隐藏着最终魔影的浩瀚深蓝。
夜风吹拂着林岚的发丝,带着沙漠的凉意和远方海洋隐约的咸腥。她轻轻倚在沈砚肩头,感受着他臂膀传来的坚实力量。
“砚之,”她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癸水归墟’…听上去,比星陨谷更凶险百倍。”
沈砚揽住她的肩,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驱散她的寒意。他的目光依旧锁定着东南的星空,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历经生死后的从容和斩钉截铁的力量:
“星陨谷的火海毒雾没能留下我们,这‘癸水归墟’,也终将成为‘主上’的葬身之地!”
他低头,在她发顶落下一个轻如羽毛却重若千钧的吻。
“驼铃为证,此去东南——”
“不荡鬼涡,终不还!”
驼铃声似乎还在夜风中隐隐回响,如同出征的战鼓,载着西域的余威,载着洞悉魔巢的密码和图谱,载着指向深渊的“星辰沙”和一对生死相依的夫妻,坚定不移地,投向那波涛汹涌、魔影蛰伏的浩瀚深蓝。东南决战,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