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沉在没底的冰窖里,冷得人骨头缝都发疼。
赵佳贝怡感觉自己像片羽毛,在黑黢黢的风里飘来荡去。耳边总有嗡嗡的响,一会儿是飞机的轰鸣,一会儿是麻明福嘶哑的喊,还有人在哭,抽抽搭搭的,像小山东被针扎到时的动静。
她想睁开眼,可眼皮重得像粘了胶水,怎么使劲都掀不开。嘴里干得发苦,像是含了把土,喉咙里堵着东西,喘气都费劲。
“水……”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她动了!快看!她嘴动了!”
突然有人喊,声音近得像在耳边炸雷。赵佳贝怡被惊得浑身一颤,眼缝终于掀开条小缝。昏黄的油灯晃得她眯起眼,视线里先是团模糊的影子,慢慢才聚焦——是麻明福。
他凑得太近了,胡子拉碴的脸快贴到她脸上,眼里全是红血丝,像熬了几宿没睡。看见她睁眼,那双眼猛地亮起来,亮得吓人,随即就有眼泪往下掉,砸在她手背上,烫得像小火星。
“贝怡!你醒了!”他声音劈得像被扯断的麻绳,一把攥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差点捏碎她的骨头,“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了……”
他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使劲抹了把脸,手背上沾着的灰混着眼泪,糊得像花猫。赵佳贝怡看着他这模样,突然想笑,嘴角刚动了动,就牵扯得喉咙生疼,忍不住“嘶”了一声。
“别动别动!”麻明福赶紧松了点劲,却没撒手,就那么攥着她的手,掌心烫得厉害,“你都昏迷三天了,烧得直说胡话,医生来看过,说……说能不能挺过去全看你自己……”
他没再说下去,可眼里的后怕骗不了人。赵佳贝怡慢慢转动眼球,才发现自己躺在防空洞最里面,身下垫着三层棉被,还盖着麻明福那件带补丁的军大衣,暖得有点出汗。
旁边的铺位上,二娃正支着身子看她,腿上打着厚厚的绷带,绷带边缘还渗着点血。看见她望过去,他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赵姐,你可算醒了!小山东昨天还说,要是你再不醒,他就把珍藏的芝麻糖全给你烧了,说阎王爷爱吃甜的,好求他放你回来。”
“胡说八道啥!”小山东在隔壁铺位喊,声音里带着点气,又有点笑,“我那是……那是想着赵姐醒了能吃!”
赵佳贝怡顺着声音看过去,小山东腿上打了石膏,正想坐起来,被旁边的伤员按住了。他脖子上还缠着纱布,是上次被弹片划伤的,这会儿却使劲探着头,眼里闪着光:“赵姐,你渴不渴?我这儿有水!”
还有三个伤员,都是那天该在偏殿里的。他们或躺或靠,都望着她,眼神里的感激快溢出来了。有个断了胳膊的小伙子,还举着没受伤的手,给她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都活着。
真的都活着。
赵佳贝怡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顺着眼角往耳朵里淌,痒痒的。她想抬抬手摸摸他们,可胳膊像灌了铅,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个傻子。
值了。
就算浑身疼得像被拆开重装过,就算说话都费劲,也值了。
“火……”她费了老大劲,才从牙缝里挤出个字,声音哑得像磨锅,“咋灭的?”
麻明福这才想起松手,端过旁边的搪瓷缸,用小勺舀了点水,小心翼翼地喂到她嘴边:“说来邪门,那燃烧弹像是长了眼睛,偏了半尺,砸在空地上了!就烧了点野草和几捆柴火,我们拎了两桶水就浇灭了,连偏殿的门都没燎着。”
他说得眉飞色舞,像是在讲件天大的奇事:“真跟老天爷保佑似的!我当时就想,肯定是你平时救的人多,菩萨都护着你!”
赵佳贝怡喝了两口水,嗓子舒服点了。她没戳破那“老天爷保佑”是怎么来的,只是看着麻明福眼里的真诚,心里暖烘烘的。她试着在心里喊了声“系统”,空荡荡的,啥动静没有。那片熟悉的灵圃,那株会发光的【刹那芳华】,全都没了,连点残影都没留下。
她摸了摸自己的胳膊,皮肤下的肌肉软塌塌的,以前练出的那点劲全没了。现在的她,就是个连抬手都费劲的普通人。
可她摸着胸口,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跳,一下下,稳得像打鼓。这样……挺好。
接下来的日子,赵佳贝怡成了防空洞里的“重点保护对象”。
麻明福把铺盖卷搬到她床边,昼夜不离。早上天不亮就起来生火,用小锅给她熬稀粥,熬得黏糊糊的,盛出来还得吹凉了才敢喂她。喂水时更是小心,先用嘴唇试试温度,烫一点就倒回缸里晾着。
“队长,我来吧。”小山东看着眼馋,“你都熬了好几天了,去歇歇。”
“不用。”麻明福头也不抬,正用棉签蘸着水给赵佳贝怡擦嘴唇,动作轻得像碰易碎的瓷器,“你们把自己照顾好就行。”
他现在看赵佳贝怡的眼神,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是战友的信任,带着点佩服,现在却多了点别的,像捧着块稀世珍宝,生怕磕着碰着。有次给她擦胳膊,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皮肤,他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手,脸“腾”地红了,半天说不出话,逗得旁边的伤员偷偷笑。
二娃每天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挪到她床边,给她讲外面的新鲜事。
“赵姐,王鸿斌现在可积极了,天不亮就去挑水,把伙房的水缸挑得满满的,还说要给你熬排骨汤补补,就是没找到排骨。”
“小山东昨天偷偷把他娘寄来的芝麻糖塞给我,让我给你藏着,说等你能吃东西了就给你吃,甜得能齁死人。”
“外面的鬼子飞机好几天没来了,哨兵说可能是咱们的队伍把他们打跑了,说不定再过阵子,咱们就能搬回道观住了,你种的薄荷说不定还活着呢。”
赵佳贝怡听着,偶尔眨眨眼,或者动动手指,算是回应。二娃就说得更起劲,有时候忘了时间,被麻明福赶着去换药,还一步三回头:“赵姐,我下午再来看你!”
小山东则总能找到借口留下来。一会儿说“赵姐我给你读报纸吧”,拿起张皱巴巴的旧报纸,磕磕绊绊地念上面的字;一会儿说“赵姐我给你讲讲我老家的事吧”,说他娘种的桃树,说村口的小河,说等仗打完了,就请她去家里做客,吃刚摘的桃子。
“我知道,那天是你救了我们。”有次趁麻明福出去,小山东凑到她耳边小声说,眼睛亮晶晶的,“我当时没完全昏迷,好像看见火光往回退,跟倒着放电影似的。除了你,没人能有这本事。”
赵佳贝怡的心猛地一跳,刚想否认,就被他按住手。
“你别瞒我。”小山东笑得露出小虎牙,“不管你用了啥法子,我们都记着你的情。以后你要是有啥难处,我小山东第一个上!”
他说得认真,眼里的光像星星。赵佳贝怡看着他,突然觉得,那些失去的,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王鸿斌被允许来看她那天,是麻明福亲自押着来的。他刚进防空洞,“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膝盖砸在石头地上,发出闷响,震得洞顶掉下来点土渣。
“赵姐,谢谢你。”他低着头,声音闷闷的,肩膀一抽一抽的,“要不是你,我那天肯定死在火里了。我以前瞒着大家,不是人……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大家……”
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双手捧着递过来,是块磨得光滑的木头,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勇”字。
“这是我爹给我的,说打仗得有勇气。”王鸿斌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以前没脸带,现在给你。赵姐,你要是信不过我,就拿着这木头,我要是敢犯浑,你就用它砸我!”
赵佳贝怡看着那块木头,又看看他后颈——那块樱花烙印被草药敷得淡了些,却还是能看出形状。她轻轻眨了眨眼,麻明福会意,把木头接过来,塞回王鸿斌手里:“起来吧。赵姐没怪你,以后好好打仗,别再犯糊涂就行。”
王鸿斌还想再说啥,被麻明福推着往外走:“快去站岗,再磨蹭罚你抄十遍纪律!”他走到洞口,又回头看了眼赵佳贝怡,深深鞠了一躬,才大步流星地走了。
防空洞里又安静下来,只有油灯的火苗“噼啪”跳着。麻明福坐在床边,给她掖了掖被角,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脸颊,又像被烫着似的缩回去,脸又红了。
“贝怡,”他沉默了半天,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像怕被人听见,“等这仗打完了,你想干啥?”
赵佳贝怡愣了下。以前总想着靠系统变强,想着怎么活下去,从没敢想过“打完仗”之后的日子。她看着洞顶的裂缝,那里渗下来点光,亮得像根线。
“不知道。”她轻声说,声音还有点哑,“可能……开个小药铺吧,给人看看病,抓抓药。”
“我陪你。”麻明福说得飞快,眼睛亮得吓人,“我会打枪,能给你看铺子,防坏人;我会做饭,能给你烧火;我还会修桌子板凳,药铺里的家具有啥坏了,我都能修。我不要工钱,管饭就行,窝头咸菜我都爱吃。”
他说完,紧张地看着她,手攥得紧紧的,指节都发白了,像个等着发落的新兵。
赵佳贝怡看着他这模样,突然笑了,眼里的泪却跟着掉下来。她慢慢抬起手,使出浑身力气,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麻明福的身体一下子僵住,随即慢慢放松下来,用粗糙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他的脸烫得厉害,像揣了个小太阳。
“好啊。”赵佳贝怡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哽咽,却很清晰,“到时候,你给我打下手。”
麻明福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使劲点头,眼泪又掉下来,砸在她手背上,还是烫的,像小火星,一点点焐热了她冰凉的指尖。
洞外传来哨兵换岗的脚步声,还有远处隐约的鸟叫,叽叽喳喳的,像在唱歌。赵佳贝怡靠在麻明福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感受着身上暖暖的温度,突然觉得,自己失去的那些超凡能力,那些积分和能量,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因为她握住了更重的东西。
是二娃缺了的门牙,是小山东的芝麻糖,是王鸿斌的木牌,是麻明福滚烫的眼泪和那句“我陪你”。
这些,都是用多少积分、多少能量都换不来的。
是生命的重量。
她闭上眼睛,嘴角带着笑,眼泪却顺着眼角往下淌,滴在麻明福的手背上,和他的眼泪混在一起,暖得像团火。
这样就很好。
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