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一艘“海字号”船悄然靠岸于广陵渡口。
静吏连夜将油布包裹的长条木盒以八百里加急递送洛阳,马蹄踏碎沿途晨霜,驿道上只余滚滚烟尘与断续的铜铃声。
当木盒终于抵达太极殿东阁密室时,天光正破云而出,一束斜阳穿过飞檐斗拱,落在阿九佝偻的身影上。
他比离开时消瘦了一圈,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如旱地龟裂,双手因长期握桨而布满老茧与血痕。
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在无边黑夜里燃烧的孤星。
他单膝跪地,双臂高举木盒,指尖微微颤抖,不只是疲惫,更是一种近乎朝圣的敬畏。
“陛下,幸不辱命。”声音沙哑,像被海风割裂过的帆布,带着咸腥与风暴后的喘息。
曹髦亲自走下御阶。
指尖触及盒面时,触感微潮,似还残留着远洋夜露的湿意。
他缓缓揭开锁扣,一股奇异气息扑面而来——腥甜中夹杂草木苦涩,是特制“固色药水”的独有味道,据说是西域匠人以龙血树胶、明矾与沉香炼成,可令丹青遇水不化,经年不褪。
盒中,是一幅尚带潮气的绢画,被夹在两片檀香木板之间,边缘以蜂蜡严密封合。
展开时,竟无丝毫晕染,墨线清晰如初绘。
画面湿淋淋地泛着幽光,却异常清晰:夕阳熔金,破碎的波光洒满海面,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背手立于陡峭悬崖之上。
海风呼啸而过,吹得他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身形孤峭如松,脚下浪涛拍石,溅起千堆雪沫,听来如同远古巨兽低吼。
他身旁,赫然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碑,上面龙飞凤舞地刻着三个大字——望北亭。
曹髦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那张脸。
尽管苍老了许多,但那熟悉的轮廓,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阴鸷与傲慢,不是荀勖又是谁?
他的指尖轻轻划过画面,触感微润,仿佛能透过绢帛感受到南海的咸风。
最终停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一株鲜红的梅花正迎着海风怒放,花瓣娇艳欲滴,宛如凝固的血珠,在灰败礁石与漆黑岩壁间灼灼生辉。
细看之下,崖下岩层呈赤黑色,似玄武岩喷发遗迹;空中似有淡淡硫磺气息飘散——皆与《交州风物志》所载“火浣洲”地貌吻合。
更有人言,岛上土人称此梅为“血魂花”,祭祖焚香必采其瓣。
“红梅……”曹髦低声呢喃,舌尖仿佛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他记得,在皇家典藏的《交州风物志》中曾有记载,此种红梅,畏寒喜湿,仅生长于交州以南、火山频发之地,名为“火浣洲”。
位置,彻底锁定了。
“陛下,是否即刻调动水师,直扑火浣洲?”一旁的马承激动请示,双拳紧握,指甲陷入掌心,眼中已燃起战意。
他立即在脑中构思出三套方案:其一,以水师主力强攻,武力擒拿,此为上策,速战速决;其二,派遣静吏渗透,策反其追随者中对司马氏旧恨未消之人,里应外合,此为中策,可减少伤亡;其三……
他尚未说出口,曹髦却已摇头。
“不。”曹髦将那幅“活影录”小心翼翼卷起,重新放入木盒,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我要他活着回来,自己走回来,当着满朝文武,当着洛阳万民的面,亲口认罪。”
马承一怔。
武力擒拿虽快,但荀勖此等人物,必以死相抗,很可能只带回一具尸体。
策反旧部,则变数太多。
陛下的意思,是要攻心?
“传朕旨意。”曹髦坐回御案后,指尖轻叩紫檀桌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如同更漏计时,沉静却不容置疑,“将内察司历年查获的,荀勖与司马师、司马昭往来的所有密信抄本,他暗中收受世家贿赂的账册,甚至……他那宝贝儿子在洛阳大办婚宴的宾客礼单,统统给朕印成册子。”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渐暗的天空:“让我们的皇商,带上数万册,去九真郡,乃至整个交州,免费散发。”
“告诉那里的百姓,这就是他们曾经敬仰的荀侍中,一个吃着曹家饭,却盘算着挖曹家祖坟的国贼!”
夜色渐浓,太极殿灯火次第熄灭。
曹髦缓步走出东阁,沿着宫墙走向凤仪殿。
廊下宫灯昏黄,映着他长长的影子,随步履摇曳不定。
卞皇后早已候在门内,见他肩头微湿,知是归途遇雨,默默取来一件深青外袍,亲手为他披上。
指尖微凉,触到他颈侧一道旧疤——那是高平陵之夜留下的刀痕。
“陛下,荀勖此人,阴险狡诈,城府极深。”她低声道,语气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颤音,“您如此将他的颜面撕得粉碎,恐怕会逼得他狗急跳墙,不顾一切。”
“梓童所虑极是。”曹髦握住她微凉的手,掌心传来一丝暖意,“寻常人被逼到绝路,自然会不顾一切。但荀勖不是寻常人。越是自诩为‘奸雄’的人物,越是爱惜自己的羽毛,越怕身后骂名。”
他望向北方星空,声音悠远:“朕就是要让他看到,他所有的阴谋诡计都已暴露在阳光下,他所经营的‘清君侧’的忠臣人设,已经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若逃了,便坐实了‘逃奴’之名,一生声望将彻底崩塌。”
“所以,他不会逃。他宁愿战死在火浣洲,也绝不肯像丧家之犬一样流亡海外。”
此后十余日,洛阳表面平静如常,唯有内察司密报频传。
直到某个清晨,一封加急密函送抵御前——
半月后,消息传回。
彼时正值黄昏,夕阳熔金,洒在太极殿的琉璃瓦上。
曹髦正在批阅《静吏旬报》,看到那行小字时,嘴角微微扬起。
——“火浣洲急讯:昨夜风雨大作,荀勖府中灯火彻夜未熄。天明后,仆役入内清扫,只见满地狼藉:书架倾倒,砚台碎裂,墙上悬挂多年的先帝赐匾亦被劈为两半。案头残页飘零,赫然是《逆臣录》的封面。”
据亲随暗探回报,荀公手持佩剑立于庭中,指北痛骂近一个时辰,声嘶力竭,几欲呕血。
然终未发一道离岛之令。
“他被钉住了。”曹髦轻声道,将奏报投入铜炉。
火焰腾起,映亮了他的眼睛,“不是被朕,而是被他自己一生编织的虚名。”
内察司衙署内,陈七郎立于烛影之下,声音一如既往地冰冷:“陛下,困兽之斗,最为凶险。臣以为,当此之时,应派‘影杀’精锐,潜入火浣洲,一击必杀,以绝后患!”他认为任何一丝让荀勖翻盘的可能都应该被抹除。
“七郎,死人是不会忏悔的。”曹髦看着窗外洛阳城的万家灯火,灯火如星河倒悬,温柔而坚定,“而一个活着的罪人,才能真正地教育天下人。朕要让所有心怀不轨之徒都看清楚,背叛国家,背叛百姓,会有怎样的下场。”
他转过身,对负责舆论的孙元下令:“在《邸报》上开一个专栏,就叫《海外奇谈》。第一篇,就讲讲我们这位‘前中书侍郎’的故事。”
数日后,一篇奇文传遍中原。
文章以一种近乎悲悯的口吻,描绘了昔日权倾朝野的荀勖,如今如何被司马家抛弃,困于南海孤岛,对着北方画饼充饥,日夜盼着中原大乱,好让他趁势而起。
“……然,其所待之‘乱’,乃百姓所厌之‘祸’。其所梦之‘北归’,乃万民所惧之‘灾’。一代人杰,竟沦落至此,以万民之苦,换一人之功,岂不可悲,岂不可叹?”
文章的末尾,还附上了一首五言短诗,作者署名:洛阳一布衣。
“潮落方见礁,风停始知帆。若尔真心悔,可渡海自归。”
这首诗,如同一根最细的绣花针,精准地刺入了荀勖内心最柔软也最骄傲的地方。
它没有指责,没有痛骂,却将他置于一个“迷途知返,尚有可为”的道德高地上,逼着他做出选择。
是继续当一个天下人眼中的跳梁小丑,还是以一种体面的方式,回归中原,了结恩怨?
又过了十日,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一名渔夫模样的男子,在静吏的“护送”下,秘密潜回洛阳,跪在了曹髦的面前。
他带来了一句口信。
“荀公说,他想见一位旧友。”
曹髦端坐不动,目光平静如水:“谁?”
渔夫深深叩首,吐出两个字:“曹英。”
听到这个名字,曹髦端若磐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密室之内,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明明灭灭。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连殿外的风雨声都仿佛静止了。
那是一个尘封在记忆深处,甚至连史书都未曾详录的名字,一个属于原主曹髦,而非他这个现代灵魂的羁绊。
终于,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像是吐出了胸中积郁多年的浊气。
“告诉他,可以。”
曹髦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寂,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意味。
“但见面的地方,必须在太极殿。”
话音落下,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鸣。
那呼啸的海风,穿过宫殿的重重殿宇,仿佛汇聚了自高平陵以来,所有在权谋中逝去的冤魂,在此刻齐声低语。
那场延续了数十年,浸透了鲜血与阴谋的权谋风暴,终于迎来了它的终局之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