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地面不是在震,是在惨叫。
祝九鸦根本没走回廊——她蹬碎脚下震颤欲塌的丹陛螭首,碎石扎进脚踝却毫无知觉,借反冲力斜掠而下,衣摆狠狠扫过三根倾倒的蟠龙柱,粗砺刮擦声刺耳如裂帛,在砖屑纷飞中,精准落回青铜鼎边。
【那龟甲碎片一贴上裂缝,整条地缝突然亮起暗红卦纹,如活蛇般顺着青砖游走。
雾气从纹路里渗出,凝而不散,竟在半空聚成一个歪斜的童谣调子:“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桥塌了,骨盘笑。”】
那是一种类似老旧木船被巨浪拍碎龙骨的闷响,顺着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震得祝九鸦两腿发麻,差点跪在青石板上。
“跑!”
容玄这会儿也不装什么高冷指挥使了,一把扯过祝九鸦的手腕,拖着她就要往外冲。
但他刚迈出一步,就被祝九鸦狠狠甩开。
“跑个屁!这时候跑就是给古神送外卖!”
祝九鸦眼珠子通红,像只被逼到绝境的疯狗。
她没往门口窜,反而一头扎回了那个还在喷吐白火的青铜鼎边上。
那块由四十九枚铜钱熔成的铜饼还在鼎底滋滋作响,高温把周围的空气扭曲得像万花筒,热浪舔舐着她额角汗毛,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祝九鸦根本没犹豫,左手按住鼎沿——皮肉瞬间被烫得发出“滋啦”一声,焦糊味还没飘进鼻腔,右手食指已经狠狠塞进了嘴里。
“咔嚓。”
那一声极其清脆的脆响,听得人牙酸,仿佛自己颌骨也在共振。
她竟生生咬断了自己的半截小指!
十指连心,那股钻心的剧痛像烧红的铁钎子捅进了脑浆子,祝九鸦疼得浑身抽搐,冷汗瞬间就把刚干透的衣领子又湿透了,咸涩汗珠流进嘴角,混着血铁味。
可她连哼都没哼一声,捏着那截还在滋滋冒血的断指,就在滚烫的铜饼上疯狂画了起来。
“逆骨归墟,以念为祭。我要忘了……”
她嗓音嘶哑,像是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我要忘了那天下午的烤红薯。”
脑海里,那个寒风凛冽的午后画面正在迅速褪色。
老乞丐那双脏兮兮的手,掰开还在冒热气的红薯,把大的那半递给她,笑着露出一口黄牙:“丫头,吃饱了就不冷了。”
那股甜糯的香气,那只粗糙温暖的大手,那是她在这吃人的世道里唯一感受到过的、名为“善意”的温度。
现在,这点温暖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地剥离、粉碎。
祝九鸦心口猛地一空,像是被人剜去了一块肉。
眼泪不受控制地砸在铜饼上,混着指尖的鲜血,瞬间沸腾,蒸腾起一缕带着甜腥气的白烟。
“起阵!”
随着最后一道血痕落下,原本还在鼎底死赖着的铜饼突然崩解。
四十九枚铜钱不再是死物,它们像是破茧成蝶,每一枚都在高频震颤中化作了一只只半透明的白蝶。
蝶翼轻颤,光影流转间,竟映出了一个个孩子的脸。
那是厉枭的大门牙,那是瞎眼婆婆孙女的小酒窝,那是瘸腿老张家傻儿子的鼻涕泡……
它们笑着,闹着,像是要去赶一场热闹的大集,扑棱着翅膀,汇成一股白色的洪流,狠狠撞向了半空中那个正在成型的怪物。
而此时的影宸,正被那十二具倒戈的尸傀撕扯得像个破布娃娃。
一只尸傀咬断了他的左臂,鲜血喷泉似的滋了一地,浓烈的血腥味混着尸傀腹中散发的陈年土腥,直冲鼻腔。
“好!好啊!”
这疯子非但不叫疼,反而仰天狂笑,那张俊秀的脸扭曲得像个鬼,“够狠!这才配当巫主!但这出戏,还没唱到高潮呢!”
他用仅剩的右手猛地撕开胸前的衣襟,在那血淋淋的胸骨中间,竟然硬生生嵌着半截惨白的骨哨!
那是龙骨。
“呜——!”
哨音尖锐凄厉,像是万鬼齐哭,又似深海鲸骸在冰层下共振,瞬间穿透了太庙塌陷的烟尘,直刺皇陵——那声音里还裹着一丝极低的、令人牙龈发痒的嗡鸣,仿佛龙骨深处正有活物搏动。
轰隆隆——
更大的震动传来了。
皇陵方向的大地像被巨兽拱开,无数森白的尸骸破土而出,它们相互纠缠、堆叠,咔嚓咔嚓的骨骼咬合声响彻云霄,不过眨眼间,一座巨大的白骨王座便升上了半空。
古神的虚影从皇陵深处咆哮而出,那张巨口像是个黑洞,贪婪地吞噬着漫天飞舞的香灰和地上的残肢断臂,吸力拉扯得祝九鸦发丝狂舞,耳膜嗡嗡作响。
“该死!”
容玄挥刀斩断一具扑上来的尸傀,那把名为“万骨枯”的凶刀却在这一刻彻底失控。
黑色的煞气顺着刀柄疯狂倒灌进他的经脉,眼前景象骤变——他看见师父浑身燃着业火,那张慈祥的脸在火中融化成蜡油,凄厉地惨叫:“毁刀!容玄!快毁刀!”
“滚出去!”
容玄怒吼一声,拼着经脉寸断的剧痛,强行压下幻觉,踉跄着跪倒在地。
一抬头,就看见那群白蝶正撞在白骨王座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阵温柔得让人想哭的金光。
那是愿力。是最纯粹、最干净的人心。
【光里浮沉着三百二十七张脸——全是太庙碑林刻过名字的孩子。
他们没哭,只是静静摊开手掌,掌心躺着半块烤红薯、一枚铜钱、一截褪色红头绳……】
那些由怨气和死尸堆砌起来的白骨王座,在这金光下就像冰雪遇到了骄阳,开始无声地消融、瓦解,簌簌剥落的骨粉簌簌坠地,发出细密如春蚕食叶的“沙沙”声。
“就是现在!”
祝九鸦看准时机,反手拔下发间的骨簪,一把塞进容玄手里。
“若我三日不归,吹它——簪子里藏了我最后一段清醒神识,能给你指路。”
说完,她连看都没看容玄一眼,脚尖在鼎沿上一踏,整个人像一只决绝的黑鸟,迎着漫天的风雪和碎骨,直直冲进了古神虚影那张正在吞噬一切的巨口之中。
【左腕衔烛纹骤然灼烫,金光刺破风雪,直射古神巨口深处——原来那不是入口,是早已被她血契点亮的、通往神髓的脐带。】
“祝九鸦!”
容玄嘶吼着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了一把冰冷的空气和几片被风卷碎的雪花,雪粒割在掌心,凉而锐利。
太庙终于彻底塌了。
烟尘散去,露出了地基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没有什么地宫,也没有什么龙脉。
整座皇城,竟然是建在一个巨大无比的白色骨盘之上的!
那些纵横交错的街道、坊市,不过是骨盘上的纹路,而那条穿城而过的护城河,此刻正流淌着幽绿色的液体,那是从骨缝里渗出来的神血,蒸腾着铁锈混甜香的腥气。
“咳……咳咳……”
半个身子都没了的影宸,像条濒死的蛇一样爬到容玄脚边。
他颤抖着把那半截带着体温的龙骨哨塞进容玄手里,嘴角挂着诡异的笑。
【容玄指尖触到哨身微温,瞳孔骤缩——《葬经》残卷里那句“龙骨不腐,必饲以巫心”轰然炸响。】
“哥……替我看看……新世界……”
话还没说完,那幽绿色的血河突然暴涨,瞬间将他卷入其中,连个泡都没冒就没了踪影。
容玄死死攥着那根骨簪,指节泛白,掌心被刺破了也没知觉。
【容玄低头,看见自己攥簪的右手背上,不知何时浮出一道极淡的金线,正沿着血脉,缓缓爬向心口。】
他站在废墟之上,看着那个吞噬了祝九鸦的巨大黑影正在缓缓闭合。
风雪中,似乎传来了那个女人嚣张又欠揍的声音:
“容玄,别信神,信我。”
下一秒,天地寂静。
祝九鸦没有感觉到想象中的粉身碎骨。
没有风声,没有重力。
她感觉自己像是一颗掉进了陈年猪油里的石子,正在缓慢地、不可抗拒地沉入一片粘稠、温热且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腥味的黑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