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雨声渐歇。
雨水积蓄在战壕底部的坑洼里,映照着零星的火把与马灯昏黄的光。朱赤站在指挥部外一处稍高的土坡上,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扫视着这片正在发生蜕变的阵地。
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泥土气息、汗水的酸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与火带来的凛冽。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大战前特有的忙碌乐章:
“一、二、嘿哟!”——那是程智团士兵们在军官的号子下,奋力挖掘反坦克壕的声音。铁锹与砂石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士兵们赤裸的上身蒸腾着白气,汗水混着泥水从脊梁上淌下,在火把映照下闪着光。有人手上磨出了血泡,用破布一缠,继续挥舞铁锹。抱怨声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旅座描绘的“坦克噩梦”场景激发的狠劲。
“轻点,稳住……”——张绍勋团的工兵和灵巧的士兵们,则像一群夜行的工匠,在阵地前沿和两翼的阴影处埋头苦干。他们按照朱赤提供的图纸,小心翼翼地摆弄着铁皮、木板、炸药和缴获的日军手榴弹。制作“跳雷”需要极高的精度,一个老兵屏住呼吸,用锉刀打磨着触发机关,额角渗出汗珠,生怕一个不慎就提前送走自己。布置绊索的士兵,像蜘蛛织网般耐心,将几乎看不见的细线隐藏在草丛和断木之间。这种无声的杀戮艺术,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酷,也让执行者们心中充满了奇异的使命感。
更远处,隐约传来低沉而有力的口令声和武器操练的动静。那是吃过饱饭、经过短暂休整的士兵,在基层军官的带领下,复习朱赤傍晚时分传授的战术动作——如何利用弹坑快速跃进,如何在遭遇射击时进行“之”字形规避,如何与侧翼战友形成交叉火力。
整个雨花台阵地,像一头被唤醒的巨兽,在夜色中喘息、磨砺着爪牙。
朱赤走下土坡,来到一处正在加固的机枪堡垒前。几个士兵正喊着号子,将一根粗大的圆木夯进掩体前沿。
“旅座!”一个脸上带着稚气,但眼神已经变得坚毅的新兵看到朱赤,下意识地立正,声音洪亮。其他士兵也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敬畏地看向他。
“继续。”朱赤摆了摆手,走到掩体内部,用手指敲了敲刚刚加固的支撑柱,“原木之间,要用抓钉或者铁箍连接,最好能浇上水,冻上一层冰,更坚固。”他说的是一种在东北抗战中总结出的土经验。
“是!旅座!”带队的班长恍然大悟,连忙记下。
朱赤又检查了射击孔的角度,略微调整了一下,“视野再放宽一点,覆盖左前方那片洼地,那里是死角。”
他的话语简洁,却直指要害。士兵们看着旅座亲手调整,感受着那份与以往长官截然不同的、深入到最细微处的专业与务实,心中的信服又加深一层。这不是高高在上的命令,而是能与他们一同摸爬滚打的底气。
离开机枪堡垒,朱赤走向523团的后方集结地。这里相对安静,一群被挑选出来的士兵,正围坐在一起,听他们的团长程智讲话。程智手里拿着几枚木柄手榴弹,正笨拙地试图将它们捆在一起。
“……就这样,绑紧了,等鬼子的铁王八过来,拉响导火索,冲上去,塞到它的履带下面!听明白没有?!”程智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悲壮的决绝。
“明白!”士兵们齐声低吼,但眼神中,难免流露出一丝对与坦克同归于尽的恐惧。
朱赤走了过去。
“旅座!”程智和士兵们立刻起身。
朱赤拿起程智捆好的集束手榴弹,看了看,摇了摇头。“捆扎方式不对,受力不均,容易散架。导火索处理也有问题,留给自己的时间太短。”
他亲自拿起几枚手榴弹,用绳索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交叉捆绑,又快又牢固。“看清楚了,这样捆,跑动中不容易散。导火索可以这样处理,延长引爆时间,增加生存几率。”他一边操作,一边冷静地讲解,仿佛在教授一项普通的手艺,而非赴死的技巧。
“记住,”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这群大多才二十出头的士兵,他们的脸上有紧张,有恐惧,但也有被旅座亲自指导激发的勇气,“你们的任务,是干掉坦克,不是送死。要利用地形,从侧面或者后面接近,攻击它的薄弱点。履带、观察窗、发动机舱盖。干掉它,然后,活着回来!”
“活着回来!”这四个字,像一道光,照进了这些敢死队员的心里。原本悲壮的氛围,悄然多了一丝求生的智慧和希望。
“是!旅座!干掉它,活着回来!”士兵们的回应,多了几分底气。
朱赤拍了拍程智的肩膀,“给他们多准备些燃烧瓶,用辣椒面混在煤油里,效果更好。”
程智重重点头,看着朱赤的眼神充满了复杂,有感激,有敬佩,也有一丝困惑,旅座怎么会懂得这么多闻所未闻的狠辣手段?
与此同时,在指挥部旁边临时开辟出的一片空地上,朱赤的“军事夜校”第二批次正在继续。一盏明亮的汽灯挂在树枝上,发出嘶嘶的声音。
下面坐着的是一批排长、班长以及战斗骨干。他们浑身泥泞,却听得聚精会神。朱赤没有站在高处,而是和他们一样,蹲在地上,用刺刀在地上划着示意图。
“……巷战,或者说,在我们即将进行的阵地村落战里,核心是什么?不是硬碰硬,是让他们变成瞎子、聋子!”朱赤的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每个窗口,每个墙洞,都是你的射击孔。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楼上楼下,相互策应。把手榴弹挂在门后,用细线拴住门轴……”
他讲述的战术,完全颠覆了他们对干阵地防御战的认知。不再是固守一点,被动挨打,而是将整个阵地变成一个巨大的、充满杀机的迷宫,一个吞噬生命的泥潭。
一个年轻的排长忍不住提问:“旅座,这……这打法,是不是有点……不够正大光明?”
朱赤抬起头,目光冷冽如刀,扫过所有人,“正大光明?跟屠夫讲正大光明?记住,在这里,在雨花台,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用尽一切手段,杀死侵略者!活下去,赢得胜利!除此之外,都是狗屁!”
他猛地将刺刀插进泥土,“对畜生,就要用猎杀畜生的方法!明白吗?!”
“明白!”所有军官低声吼道,眼神中的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点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授权的、以牙还牙的狠厉。
夜渐深,各项准备工作仍在紧张地进行,但节奏已不像最初那般忙乱,多了一份有条不紊的沉稳。
朱赤回到指挥部,李韫珩立刻递上一份粗略的统计清单和刚收到的几份情报。
“旅座,工事加固已完成三成,反坦克壕挖掘约五百米,各类地雷、诡雷制作了近百个。情报显示,日军第6师团前锋约一个联队,已在十里外扎营,其指挥部似乎设在了王家村。”
朱赤看着地图上标注的王家村,眼神微眯。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酝酿。
“旅座,弟兄们……”李韫珩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士气是起来了,但不少人心里还是没底,毕竟……鬼子兵多枪炮多。”
朱赤走到指挥部门口,看着外面。火把的光芒映照着一张张年轻而疲惫的脸。他们不再麻木,但紧张、焦虑、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依旧清晰可见。有人靠在战壕里,借着微光擦拭着寥寥无几的子弹;有人默默检查着刚领到的手榴弹;有人望着南京城的方向,眼神复杂;还有那些伤员区域,压抑的呻吟声依旧刺痛人心。
他看到了警卫员赵铁柱,正抱着那支狙击步枪,用一块干净的布,极其认真地擦拭着枪身,眼神里充满了对这支“神兵利器”的珍视,以及一种渴望建立功勋的光芒。
他看到了老兵油子胡老七,一边骂骂咧咧地抱怨着挖壕的辛苦,一边却把自己分到的那块系统干粮,偷偷塞给了一个看起来饿得发慌的新兵蛋子。
他看到了参谋部那个文弱的书记官,虽然脸色苍白,却坚持着用工整的字迹,在微弱灯光下抄写着他下午讲授的战术要点,准备下发各连。
绝望正在退潮,但恐惧犹在。需要一场胜利,一场实实在在的、能够握在手里的胜利,来彻底点燃这支军队的灵魂,将燃烧的斗志,锻打成永不弯曲的钢铁!
朱赤转身,看向李韫珩,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告诉弟兄们,害怕,是正常的。但害怕没用!小鬼子也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挨了枪子照样会死!”
“我们挖的每一条壕沟,布的每一颗雷,练的每一个战术,都是为了让他们死得更快、更惨!”
“我们在这里多杀一个鬼子,南京城里的父老乡亲就多一分安全!”
“我朱赤,就在这里,和你们一起!鬼子想要过去,除非我死!”
他的声音透过夜色,并不十分响亮,却像带着某种魔力,传递开来。忙碌的士兵们渐渐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默默地听着。
没有激昂的口号,只有平静的陈述,却比任何口号都更有力量。
一种无形的、坚韧的东西,正在这冰冷的雨夜中,在这泥泞的阵地上,悄然滋生,如同钢铁在熔炉中开始凝聚。
那是信念!是军魂!
朱赤的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上的王家村。
就拿你们,来祭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