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市政府，三楼常务会议室。
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旁，坐着江州市政府系统的头面人物。空气中弥漫着香烟和茶叶混合的、独属于权力场域的味道。
会议议程，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一项。
“下面，我们来讨论一下关于‘老城区改造项目’二期工程的预算追加问题。”主持会议的常务副市长，看了一眼手中的文件照本宣科地念道“根据建设局提交的报告由于近期建材价格上涨以及拆迁工作中遇到的一些新问题，项目二期工程需要追加预算五千万……”
这是一个常规议题在座的大部分人都心不在焉。这种项目预算的追加基本都是提前打好招呼的，在会上不过是走个流程。
然而，就在常务副市长准备宣布进行表决时一个清冷、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等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那个坐在会议桌次席的女人身上。
市长，苏沐秋。
从会议开始到现在她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翻阅一下文件。此刻她突然开口，让在场所有人的神经都下意识地绷紧了。
“对于这个预算追加，我有点不同的看法。”苏沐秋缓缓放下手中的笔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常务副市长一愣连忙问道：“苏市长，您有什么指示？”
“指示谈不上。”苏沐秋的语气波澜不惊但说出的话却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我只是觉得一个项目，在短短半年内，连续两次追加预算总金额接近一个亿这本身就不太正常。”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我认为在讨论是否追加预算之前我们有必要对这个项目一期工程的账目、以及二期工程的招标流程，进行一次全面的、彻底的重新审查！”
“轰！”
这句话，在会议室里无异于引爆了一颗炸弹！
所有人都知道“老城区改造项目”是市委书记高建军亲自抓的“政绩工程”，具体的负责人正是建设局副局长王振国——高建军最忠实的一条狗！
现在，苏沐秋这个新来的市长竟然要公开审查这个项目？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质疑了！
这是在公开地向市委书记高建军，向整个江州本土派势力发起挑战！
会议室里的气氛瞬间变得诡异起来。几个本土派的副市长，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
而市委书记高建军，在接到自己亲信的电话得知了这件事后更是气得当场摔了杯子！
“好个苏沐秋！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以为她是谁？想动我的人？做梦！”
…
会议不欢而散。
苏沐秋要审查项目的提议虽然遭到了本土派的软抵抗但她市长的身份摆在那里，谁也不敢公开反对。最终，事情以“会后进一步研究”的方式暂时搁置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新来的女市长，和本土派的市委书记之间第一场真正的交锋已经拉开了序幕。
下午，市长办公室。
苏沐秋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色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
秘书方志诚则抱着一堆小山般的文件，走进了办公室脸上满是忧虑。
“市长这是‘老城区改造项目’的所有相关资料，我都从档案室调过来了。”方志诚将文件放在桌上忍不住劝道，“市长您…您是不是太急了点？高书记在江州经营多年根深蒂固。王振国是他的心腹，动他就等于直接向高书记宣战啊！我们刚来根基未稳这样会不会…”
“志诚。”苏沐秋打断了他的话。
“市长。”
“你觉得，我们慢慢来他们就会给我们站稳脚跟的机会吗？”苏沐秋反问道。
方志诚瞬间语塞。
苏沐秋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眼神深邃。
“他们策划车祸给我们下马威。现在又在项目上搞小动作。退让，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要想在这里站稳脚跟，就必须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她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和魄力。
方志诚看着市长坚毅的背影，心中又是敬佩又是担忧。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请进。”
门推开林铮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市长，方秘书。”他微微点头不卑不亢。
看到林铮方志诚的眼神有些复杂。他知道，市长之所以会突然向高建军发难肯定和早上车里这个年轻人说的那番话，脱不了干系。
苏沐秋转过身，指了指桌上那堆小山般的文件对林铮说：“你过来。”
“是。”
林铮走了过去。
“这些是‘老城区改造项目’的全部资料。”苏沐秋看着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看穿“你早上说的那些话我希望你不是在信口开河。”
这是一种考验，也是一种试探。
如果林铮只是个会耍小聪明的告密者，那他在这堆专业而又繁杂的文件面前必定会原形毕露。
林铮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随意地从那堆文件中，抽出了几份最核心的——项目预算表、工程招标合同、以及材料采购清单。
他看得很快，几乎是一目十行。
办公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方志诚站在一旁，看着林铮那专注的样子心中充满了怀疑。
装模作样！
这些文件每一个字都充满了专业的术语和陷阱别说他一个司机就算是我这个跟了领导多年的老秘书，不花上几天时间，都休想看明白里面的门道。
这小子不过是在市长面前，故弄玄虚罢了。
五分钟后。
林铮放下了手中的最后一份文件。
他抬起头看向苏沐秋，眼神平静。
“市长，有问题。”
“哦？”苏沐秋的眉毛微微一挑，“说说看。”
林铮伸出手指从那几份文件中，精准地点出了三个地方。
“第一，预算表。”
他指着其中一行数字说道：“这里‘拆迁安置补充协议’的款项，高达三千万。但据我所知老城区的居民，大部分都选择了货币化安置，根本不存在大规模的补充协议。这笔钱账目不清去向不明。”
方志诚心中一惊这一点，他刚才粗略翻看时还真没注意到！
“第二，招标合同。”
林铮又指向另一份文件“中标的这家‘宏发建筑公司’注册资本只有五十万成立时间不到一年，没有任何大型工程的承建经验。这样一家公司，是如何在十几家竞标单位中‘脱颖而出’，拿下一个上亿的工程的？这不合常理。”
“第三也是最致命的一点，材料采购清单。”
林铮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清单上，所有主要钢材的采购来源都指向一家名为‘振国钢材’的供应商。而这家供应商的法人代表…”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道。
“…叫王慧，是王振国副局长的亲妹妹。”
“什么？！”
这一次连一直故作镇定的苏沐秋，都忍不住发出了惊呼！
她和方志诚快步上前拿起那份清单，当看到“振国钢材”和法人代表“王慧”的名字时两人的脸色，都变得无比凝重！
这是最典型，也是最愚蠢的官商勾结利益输送！
他们竟然敢做得这么明目张胆？！
林铮指出的这三个问题，环环相扣每一个，都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在了这个项目的要害之上！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猫腻”了！
这是明火执仗的贪腐！
苏沐秋缓缓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他的分析精准、老辣，对官场规则和其中漏洞的洞察甚至比方志诚这个老秘书还要深刻！
这，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退伍兵一个普通的司机能拥有的眼光和见识！
他，到底是谁？
苏沐秋看着他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不加掩饰的欣赏和浓厚的好奇。
她忍不住开口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叹。
“这些，是你想出来的？”
林铮看着她那双充满探究的眸子微微一笑，回答得云淡风轻。
“不是。”
“嗯？”
“是看出来的。”
“看出来的？”苏 沐秋有些不解。
“对。”林铮点了点头“只要心不瞎这些问题，就都写在纸上。”
“心不瞎？”苏沐秋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眼神越来越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