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月娘自那日亲眼见了小猴儿冰凉僵硬的尸身,那孩子口鼻渗血、双目圆睁的惨状,便如同梦魇般深深烙在了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本就是个吃斋念佛、心肠柔软的人,虽居于这富贵的牢笼,总还存着一丝对因果轮回的敬畏与对生命的怜悯。
如今,这接二连三的人命官司,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夜里,她常常辗转反侧,一闭上眼,那些死去的人影便纷至沓来:早逝的卓丢儿那幽怨的眼神,宋慧莲悬在梁上随风晃动的身影,最后总是定格在小猴儿那小小的、布满青紫伤痕和血污的脸上……
他们在她梦中无声地徘徊,用空洞的眼睛注视着她,仿佛在质问,在控诉。
她夜不能寐,白日里也精神恍惚,诵经时常常走神,木鱼声也变得杂乱无章。
她心中愧疚难安,总觉得身为一家主母,却无力阻止这些惨事发生,甚至无法给死者一个公道,实在有亏德行。
她私下里又悄悄拿出自己的体己银子,足足五十两,让心腹丫鬟小玉偷偷送去给来昭夫妇,只说是给他们发送孩子、另寻出路的一点补贴,聊表寸心,也算为自己积些阴德。
然而,这金钱的补偿,并无法抚平她内心的惊惧与不安。
更让她感到惶恐的是,那面武大郎早年送她的“妙音镜”,近日也彻底失了灵性!
以往,只需将这镜子置于日光下半个时辰,轻轻敲击镜框,便会传出清越悠扬的佛音,让她心境平和。
可如今,任凭她将这镜子放在庭院中最烈的日头下曝晒一整日,无论她如何虔诚地、或轻或重地敲击那黄铜镜框,镜面都只是沉默地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内里再无半点声响传出,死寂得令人心慌。
这镜子,曾是她在这纷扰宅院中唯一的精神寄托,是佛法存在的证明,是洗涤心灵的法器。如今它骤然失声,在吴月娘看来,无异于佛祖收回了对她的庇佑,或者……是这府中的罪孽与污秽太过深重,连佛法都感到厌弃,不愿再降临于此?
她跪在佛堂前,望着那沉默的妙音镜和慈眉善目的佛像,手中捻着佛珠,却再也感受不到往日的宁静。
佛音不再,噩梦缠身,亡魂索绕……这一切都让吴月娘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与孤立。
她开始怀疑,自己日日诵经拜佛,究竟有何用处?是否能真正超度那些枉死的亡魂?又是否能抵消这府中不断累积的罪业?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沉默的妙音镜上,反射出耀眼却冰冷的光斑,映着她苍白而迷茫的脸。
这深宅大院的繁华之下,那慈悲的佛心,似乎正被一层厚厚的、由鲜血与谎言凝结成的尘埃,悄然覆盖。
吴月娘心中的惊惧与不安日益沉重,如同阴云笼罩,挥之不去。她思前想后,终究是放不下这偌大的家业,更放不下西门庆这夫君的前程与安危。
这日,她寻了个西门庆看似心情不错的空当,将他请到自己房中,又屏退了左右丫鬟。
房中只剩下夫妻二人,檀香袅袅,却驱不散吴月娘眉宇间的忧色。
她亲自为西门庆斟了茶,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劝道:
“官人,近日我心中总是不安,夜里也睡不踏实。思来想去,有些话,不得不与你说。”
西门庆端起茶盏,漫不经心地吹着浮沫:“哦?何事让你这般忧心?”
吴月娘叹了口气,语气恳切。
“官人,我们这府里,近年来……实在不太平。丢儿去得早,慧莲那孩子又……如今连小猴儿也……接二连三,都是人命关天的事。我总觉得,这非是家门之福。常言道,‘家和万事兴’,也讲‘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我们如今虽是富贵,但若戾气太重,只怕……只怕有伤阴鸷,折损福报。官人如今在外操持,是否也该……稍存些宽厚之心,凡事留一线,或许更能长久?”
她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已然明了,是劝西门庆莫要太过狠戾,多行不义。
谁知西门庆听了,非但毫无触动,反而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顿,发出“砰”的一声响,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甚至带着几分讥诮:“妇人见识!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他站起身,负手在房中踱了两步,意气风发地说道:“你只看到家里些许小事,却不见我外面的事业!如今我各处店铺生意兴隆,日进斗金,这泼天的富贵,难道是靠念佛念来的?是靠心慈手软积来的?”
他越说越是得意,声音也高了起来。
“至于什么福报、阴鸷,更是无稽之谈!待六月十五蔡太师寿辰一过,我亲上东京,太师必有厚赏!届时,弄个一官半职,易如反掌!你夫君我,很快就不再是白衣商贾,而是堂堂官身!加官进爵,指日可待!正是鸿运当头,大展宏图之时!你倒在这里说什么晦气话,扰我兴致!”
他走到吴月娘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你只需管好内宅,安生享你的福便是!外面的事,男人的事,休要妄加议论!什么戾气、福报,待我官袍加身,权势在手,自然百无禁忌!那些蝼蚁般的性命,也值得你终日挂在心上?没得自寻烦恼!”
一番话,如同冰水,浇得吴月娘透心凉。
她看着西门庆那因欲望和野心而灼灼发亮的眼睛,知道自己这番话是白说了。这男人早已被眼前的富贵和即将到手的权势蒙蔽了心智,哪里还听得进半句关于因果、关于仁恕的劝诫?
道不同,不相为谋。
吴月娘默默地垂下眼帘,不再言语,只是手中那串冰凉的佛珠,被她无意识地紧紧攥住,指节泛白。
她心中那最后一点期望,也随着西门庆这番斩钉截铁的话语,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茫然与一种近乎预感的悲凉,在这檀香气味与富贵锦绣中,无声地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