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有规律地、轻柔地拍打着船舷，发出催眠般的声响。
路明非缓缓地、有些茫然地睁开了眼睛。刺眼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身下是干燥而温暖的木质甲板，鼻尖萦绕着咸腥的海风气息，而不是那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和血腥味。
“喊的声音大是不管用的，所谓言灵，用的虽然是语言，但真正生效的，是与语言共鸣的……心。”一个淡淡的声音，随着海风飘入他的耳中。
路明非一个激灵，猛地坐起身：“路……鸣泽？”
他环顾四周。自己正身处一艘洁白的、古典优雅的帆船甲板上，头顶是碧空如洗、阳光灿烂，一眼望出去，四周是无边无际的、蔚蓝到近乎漆黑的大海，看不到任何岛屿或陆地的影子。在这片孤独的水域上，飘着这艘白色的帆船，船上只有两个人——他，和那个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西服、扎着白色蕾丝领巾、面容精致如同天使的大孩子，路鸣泽。
“因为你要死了，所以我来看看你。”路鸣泽坐在高高的船舷边，晃悠着双腿，赤裸的脚踝在黑色的海面上踢起一朵又一朵白色的水花，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路明非呆呆地看了他几秒钟，脑子里一片混乱。青铜城、龙王、重伤的诺诺、冰冷的潜水钟……难道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
他忽然又直挺挺地躺了回去，仰面朝天，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冰冷而新鲜的空气，胸膛剧烈起伏。
“你在干什么？”路鸣泽歪头看着他，有些好奇。
“抓紧时间休息！”路明非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语速飞快，“一会儿等我做完这个梦，我还有事！我忙得很！拜托！就算我真的是你的什么召唤兽，也请尊重一下召唤兽的基本权益好不好？不要在我忙得快要吐血、生死攸关的时候，突然把我召唤进这种莫名其妙的梦里！行不行？”
“别费心思了，你以为现在是场间休息？”路鸣泽轻轻踢着水花，语气带着一丝嘲弄，“你做梦的时候，现实的时间并没有被冻结。所以我们在这里说话的每一秒，你在现实里的身体都可能因为缺氧而停止心跳，或者被龙王撕成碎片。现实世界里，那个叫诺诺的女孩，胸口被洞穿，已经流失了超过90%的血液，她的意识正在迅速丧失，心跳速度快得就像一台即将爆表的摩托车引擎，随时可能彻底停跳。然后，生命终结。只剩下你，孤零零的一个人，被闷在那个铁棺材一样的潜水钟里，面对一位完全苏醒、暴怒的龙王。作为高贵的初代种，他由黑王尼德霍格直接繁衍而来，血统极其纯正，力量无与伦比，而且还和他忠诚的龙侍‘参孙’进行了融合。”路鸣泽耸了耸肩，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你真的要死了，随时。”
“关你屁事！”路明非猛地坐起来，朝着路鸣泽大吼，眼眶泛红。
“孤独地死去，一点儿也不觉得难过么？”路鸣泽扭过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路明非那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哦，我忘了，其实你从不觉得自己孤独的。真可悲啊……”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远不似他外表的年纪，带着一种古老的沧桑和……怜悯？“比孤独更可悲的事情，就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很孤独，或者分明很孤独，却把自己都骗得相信自己不孤独。”
“孤独？孤独能当饭吃么？你是诗人吗你那么孤独？”路明非暴躁地在甲板上来回转圈，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够了没？我没空陪你在这里伤春悲秋！放我回去！”
“好啦，别急。”路鸣泽摆了摆手，“虽然时间不能停下，不过相比这里，外面的时间流逝得很慢。所以你回去的时候，理论上还来得及救你的朋友……前提是，你有救她的本事。”
路明非猛地停下脚步，死死盯着路鸣泽：“你说真的？”
“我从不撒谎，尤其是在交易上。”路鸣泽微笑。
路明非像是瞬间被抽干了力气，再次“噗通”一声躺倒在甲板上，继续大口喘气：“早说不就得了？吓死我了……我再歇歇，真累死我了。”
看着船舷外起伏的海浪沉默了很久，路鸣泽再次扭头看向路明非：“喂，废材，你有没有什么……人生目标啊？”
“我有想过！”路明非没好气地回答。
“说来听听？”
“我想在喜马拉雅山上炸开一个口子！然后温暖的印度洋海风就会吹过世界屋脊，到达青藏高原，把我们伟大祖国的千里冰川变成人民安居乐业的鱼米之乡，实现真正的、人间天堂香格里拉！”路明非用朗诵般的语气说道。
“这是《不见不散》里葛优的台词。而且这是没有可能的，过高的海拔，就算你炸开了口子，暖湿空气也爬不上去。”路鸣泽眼皮都没动一下，直接戳穿，“你在瞎扯。”
“知道瞎扯你还问那么多？懒得理你。”路明非转过身去，用后背对着他。
“说来听听嘛，也许我能帮你呢？”路鸣泽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也许我正好很擅长……解决一些麻烦，比如……屠龙？”他的眼神狡黠如狐。
“你？”路明非立刻翻了回来，狐疑地上下打量他。
“既然我们能在这里以这种形式说话，你该明白，我不是一般的人。”路鸣泽带着鼓动的口吻，“说说看，为什么最终选择了卡塞尔这条路？对于你来说，要冒这么大的风险，甚至可能付出生命，值得吗？”
路明非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望着天空想了很久，脸上的玩世不恭渐渐褪去，露出一丝罕见的迷茫和认真：“是你说的吧？每个人干屠龙这勾当，都得有点说服自己的原因……其实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地想，觉得可能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让我老爸老妈觉得我还有点出息，不是那么一无是处……”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有时候想想，觉得真是扯淡。我3E考试是靠作弊过的，那个莫名其妙的‘S’级更不知道是怎么评出来的。自由一日，跟发神经一样大爆发，用了不知道哪来的言灵和刀法，打了恺撒和楚子航各一刀；参与夔门计划，一个莱茵差点把校长和曼斯教授他们都送上西天……然后就莫名其妙成了学院的风云人物了……你说，我这叫有出息么？”
“运气好，本身就算有出息的一种。”路鸣泽淡淡地说，“可你这样的人，本来就不该去当什么新生联谊会会长，也就不会被派到这种地方来玩命。”
“有女生用美人计拉拢我啊，”路明非仰望天空，喃喃地说，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诺诺那张带着狡黠笑容的脸，“我这种当都不上，我还是男人么？”
“所以你这一辈子，就真的衰到总是暗恋那种……绝无可能的女孩？”路鸣泽冷笑。
“什么叫绝无可能？她是我女朋友欸！”路明非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反驳。
“就是可能性小得好像火星撞地球。再说，你们只不过是一个月的男女朋友关系而已。”路鸣泽耸耸肩，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
“你不懂，你还没成年呢。”路明非直直地看着路鸣泽，眼神复杂。
“我不懂？”路鸣泽回看他，金色的瞳孔深不见底。
“你不懂那种感觉！”路明非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带着积压已久的情绪，“十几年了！谁也不觉得你有多重要，谁也不关心你今天干了什么，渐渐地你自己都觉得自己蛮多余的！你是死是活，除了自己会觉得痛，其他没什么意义！你每天花很多时间发呆，因为你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别人都说你不重视自己，自己没有存在感。可你他妈的就没有存在感，哪来的重视？那些人除了点评你说你没有存在感以外，根本没有关心过你在想什么！你自己想的事，只有说给自己听！哪来的存在感？！”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海面上回荡，带着哭腔和愤怒。
路鸣泽默默地听着，没有打断，金色的眼眸中流转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有一天，你感觉被人踩在脑袋上了，可你太没有存在感了，你连站都懒得站起来，你只想就那么蹲在那里，一动不动，把自己藏起来……”路明非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陷入了回忆，但随即又猛地握紧了拳头，坐直了身体，眼中爆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可是这时候，门打开了！光照了进来！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在我一个人漂洋过海的时候出现，让我在每个人面前，都很拽！很拽！你明白么？很拽！我从来没有那么拽过！！”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句话，胸膛剧烈起伏。
“她只是可怜你吧？”路鸣泽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可怜一个没用的师弟。因为她自己以前，也有过那种……自己很可怜、很无助的感觉。她帮你，绝不代表她喜欢你。”
“可我就是这么一个东西！就是这么被她捞出来了！”路明非狠狠地啐了一口，仿佛要把心里的憋闷都吐出来，“他妈的！我已经当废物太久了！凡我做的事，做错的都是我笨，做好的都是因为我走狗屎运！凡我在乎的人，要么是不理我，要么是把我当猴耍！倒是有个跟你同名同姓的二百五表弟，非常‘理解’我，对我说‘夕阳你是个好女孩’！这他妈的叫什么人生？！”
“这他妈的叫什么人生？”路鸣泽跟着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语气幽幽。
路明非喘着粗气，死死盯着路鸣泽，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怂恿和跳脱，而是带着一种第二人格般的冰冷和决绝：“我，是诺诺，捞出来的。我，不能，是废物！现在的我还不够完整，干不掉青铜与火之王，也救不了诺诺。——你，帮我。”
“你的愿望……”路鸣泽轻声问，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难道不是向这个让你孤独、让你痛苦的世界……复仇么？路明非？”
“屁嘞！”路明非想都没想就反驳道，“复什么仇？我找谁复仇？”
路鸣泽默默地看着他，神色复杂难明，那眼神里混杂着鄙夷，又带着一丝……深深的怜悯。
“好吧，我明白了。”路鸣泽缓缓地点了点头，“其实，我可以帮你。”
路明非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真的？”
“但是，我有条件。”路鸣泽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弧度。
“什么条件？快说！”路明非急切地问。
“你读过《浮士德》的，对吧？”
“读过，陈雯雯跟我推荐的。哦，你不认识陈雯雯，我高中同学……”路明非下意识地回答。
“不，我认识。”路鸣泽打断了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我是你弟弟路鸣泽啊。我当然知道那个被你挂在嘴边、提过几千遍的陈雯雯。”
“没时间跟你开玩笑！”路明非烦躁地摆手，“我表弟身高160，体重也是160，跟你完全不像！说正事！”
“魔鬼靡菲斯特和浮士德打赌，靡菲斯特成为浮士德的奴仆，一旦靡菲斯特令浮士德满足于世俗的快乐，主仆关系就解除，而且浮士德的灵魂归魔鬼所有。”路鸣泽用吟诵般的语调说道，“我的条件和这类似。我和你签订一份契约，我为你实现愿望……”
“见鬼！你是哪个山头的魔鬼？要我的灵魂干什么？”路明非打了个哆嗦，瞪大眼睛，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不是灵魂，”路鸣泽摇了摇头，金色的瞳孔凝视着路明非，“我要交换的，是你的身体……”
“滚！”路明非不由得双手抱胸，上下打量着衣冠楚楚的路鸣泽，脸上露出恶寒的表情，“搞不明白你衣冠楚楚的，心里藏着什么猥亵的心思！”
路鸣泽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好，我们换一个词。我要你的生命。肉体，灵魂，一概包括。对于不介意用灵魂来交换的人来说，肉体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当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有意义么？”
“开价那么高……”路明非冷静了一些，警惕地打量着路鸣泽，“你能做到什么？”
“一切……不，几乎是一切。”路鸣泽挑了挑眉，语气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
“能搞定那个浑身冒火、杀了参孙、现在又要杀诺诺的龙王诺顿么？”路明非紧紧盯着他。
“不容易，”路鸣泽微微颔首，“不过，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