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城市冬天的风冷的像刀子,一刮过脸颊就让人从骨头缝里打颤。
才下午五点,天色已经昏沉得如同深夜,图书馆的玻璃门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花,将外面的世界扭曲成模糊的光影。
程辞怀站在图书馆大厅的暖气片旁,对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呵出一团白气。
指尖刚刚恢复一点知觉,他又忍不住透过玻璃门向外张望——街道两旁堆着皑皑白雪,枯树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行人裹紧羽绒服行色匆匆。
他仔细辨认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影,却始终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早知道我也晚点来了……他暗自懊恼,明明从家到图书馆只要十五分钟,偏偏提前半小时就到了。
正当他第三次看表时,图书馆的自动门“叮”地一声滑开,裹挟着一阵寒风,一个穿着白色棉袄、戴着红色围巾的身影闪了进来。
她跺了跺脚,靴子上的雪花簌簌落下,在灯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程辞怀!”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蓝故宜已经小跑着来到他面前,围巾有些歪斜地搭在肩上,鼻尖冻得通红,眼睛里却盛满了笑意。
“你迟到了。”程辞怀故意板起脸,声音里却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就迟到一分钟你也要计较?”蓝故宜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你是人类吗?”
“时间就是金钱。”他一本正经地引用着不知从哪里看来的名言,嘴角微微上扬。
“程辞怀…”蓝故宜眯起眼睛,声音陡然降温,“我好不容易从我妈的魔爪里逃出来,你别逼我现在就打道回府。”
看着她故作凶狠的表情,程辞怀终于忍不住低笑出声。
“嘿嘿…”
“笑什么笑?”她没好气地瞪他,手却诚实地把围巾整理好。
程辞怀敛起笑容,语气变得温和:“你晚饭吃了吗?”
蓝故宜摇摇头,红色的围巾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还没,我妈非要我吃完她炖的鸡汤才放我出来,但我借口说作业太多,溜出来了。”
“我记得三楼有一家米线超好吃,”程辞怀指了指楼上,“汤底是熬了八个小时的骨头汤,配料可以自己加,他们家的辣子特别香。你吃不吃?”
“好。”蓝故宜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刚才那点不快早已烟消云散。她一边解开围巾一边催促,“快带路,我要饿死了。”
程辞怀看着她迫不及待的样子,轻轻笑了,转身领着她往电梯走去。
蓝故宜跟在他身后,悄悄把围巾重新系好,嘴角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对了,你家为什么管你这么严啊?”程辞怀一边按下三楼的电梯按钮,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
蓝故宜正低头拍打着围巾上未化的雪粒,闻言动作顿了顿。电梯镜面里映出她微微蹙起的眉头。
“我妈啊...”她拖长了语调,带着几分无奈的调侃,“总觉得外面到处都是坏人,好像我晚回家一分钟就会被人拐走似的。”
电梯缓缓上升,她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上次我和吕晴天去看电影,八点散场,她七点五十就开始连环call。我手机调了静音,回家发现她差点要报警。”
程辞怀轻笑:“这么夸张?”
“这还不算最夸张的。”蓝故宜撇撇嘴,“初中时有个同学打电话到我家问作业,我妈盘问了人家整整十分钟,把人家吓得再也不敢往我家打电话了。”
电梯“叮”的一声到达三楼。门开的瞬间,米线的香气扑面而来。
“到了。”程辞怀很自然地侧身让蓝故宜先出电梯,接着刚才的话题:“那你爸呢?也这么严?”
蓝故宜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我爸啊...”她的声音忽然轻了下来,目光飘向远处那家米线店的招牌,“他和我妈离婚后,就很少管我的事了。”
程辞怀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蓝故宜已经快步走向米线店,语气重新轻快起来:
“快走快走,我要饿扁了!今天我要点特辣,你可别又辣得眼泪汪汪的。”
她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红色的围巾在暖黄的灯光下像一团跳跃的火焰。
“你开玩笑?我会怕?”
~
程辞怀看着蓝故宜故作轻松的背影,那句“离婚后很少管我”还萦绕在耳边。
他快走两步跟上,在米线店门口轻轻拉住她的围巾一角。
蓝故宜回头瞪他“上次谁一边吃一边擤鼻涕来着?”
“那是我感冒了好吗?”
老板娘热情地招呼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
玻璃窗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将外面的霓虹灯光晕染成模糊的光斑。
“两份特辣米线!”蓝故宜抢先点单,挑衅地看了程辞怀一眼。
“等等,”程辞怀对老板娘笑笑,“一份特辣,一份微辣。”
“程辞怀你——”
“我可不想待会儿陪一个辣到胃痛的人去医务室,某些人上次的教训还不够深刻?”
蓝故宜气鼓鼓地别过脸去,但没再反驳。
等餐的间隙,程辞怀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其实...我爸妈也离婚了。”
蓝故宜转回头,眼睛微微睁大。
“高一的事。”他用吸管搅动着桌上的柠檬水,“一开始也觉得天塌了,后来发现...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话轻飘飘的,可她知道不是这样。
哥哥死后…爸妈就离婚了…
哥哥的葬礼结束后那个雨天,他站在门口听见父母在客厅里的对话。
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过的沙哑:“我每天看着小怀,就想起他哥哥……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父亲沉默了很久才说:“我明白。”
那时他才明白,原来哥哥的死抽走了这个家最后一块基石。
那些看似和睦的晚餐,那些刻意维持的日常,都是搭建在废墟上的纸房子,风一吹就塌了。
“你的米线好了!”老板娘嘹亮的声音打断回忆。
米线端上来了,热气腾腾的汤面上浮着红亮的辣油。
程辞怀把自己那碗微辣的推到蓝故宜面前,把她那碗特辣挪到自己这边。
“你干嘛?”
“今天心情好,舍命陪君子。”他说着,夹起一筷子米线,辣味冲得他立刻偏过头打了个喷嚏。
蓝故宜终于笑出声来,眼睛弯成月牙。
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骨汤吹了吹:“其实...微辣也挺好的。”
窗外的雪还在下,但米线蒸腾的热气已经把玻璃窗晕开一小片清澈。
蓝故宜低头吃着米线,轻声说:“谢谢。”
“谢什么?”程辞怀辣得直吸气。
“谢谢你请我吃米线啊。”她眨眨眼,没说完的话都藏在了狡黠的笑容里。
~
“辣不辣啊程辞怀?”
程辞怀被辣得眼角泛泪,却还是嘴硬:“谁、谁说辣了……我这叫享受!”
蓝故宜看着他通红的脸和强撑的表情,终于忍不住笑趴在桌子上,肩膀一抖一抖的。
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用指尖抹去笑出的泪花:“程辞怀,你有时候真的特别好笑。”
“去死啊…”
两人边吃边聊,从学校的趣事到最近的电影,那碗过于辛辣的米线在谈笑间渐渐见了底。
程辞怀最后几乎是灌下了整杯冰水才缓过来。
走出米线店时,图书馆的广播正好响起闭馆提示音。
晚上九点整。
他们乘电梯下楼,大厅里人流稀疏,玻璃门外是愈发深沉的夜色和依旧纷飞的雪花。
“啊,都这个点了。”蓝故宜看着手表,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妈肯定已经发了好几条信息了。”
果然,她掏出手机,屏幕上有三个未接来电和五条新消息。她吐了吐舌头:“完了,今晚又要被念了。”
“没关系,亲我一口就好了”
“滚啊…脸呢”
程辞怀帮她拉开沉重的玻璃门,一股凛冽的寒风立刻扑面而来,两人同时缩了缩脖子。
图书馆门口的灯光在雪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雪花在光柱中无声盘旋,比来时下得更密了。
“那我……从这边走了。”蓝故宜指了指左边的公交站,一辆夜班公交正缓缓进站。
她将红围巾又绕紧了些,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嗯,路上小心。”程辞怀点点头,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到家……发个信息。”
蓝故宜已经小跑着冲向公交车站,闻声回过头,在纷飞的雪花中大声说:“知道啦!今天……谢谢你请的米线!”
“真的是谢请米线吗!”
“你猜啊!”
她跳上公交车,车门在她身后关闭。
透过起雾的车窗,程辞怀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红色身影在车厢后部找了个位置坐下。
程辞怀唇角微勾。
公交车缓缓启动,尾灯在雪夜中划出两道红色的光轨,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街角。
程辞怀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直到感觉寒意穿透了鞋底,才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空荡荡的街道上,只剩下他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嘎吱”声,以及图书馆门口那盏依旧亮着的、昏黄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