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并不高亢，却像是一把生锈的冰锥，狠狠扎进了每个人的耳膜，又顺着血脉，将寒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喧哗、喝彩、议论……所有属于人间的热烈声响，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天剑峰顶，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只剩下死寂，以及死寂中那令人牙酸的余音。
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惊疑、恐惧，以及一种源自本能的不安，齐刷刷地投向了论剑阁那扇洞开的侧门。那里，一个全身笼罩在宽大黑袍中的身影，如同从地底墓穴中钻出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矗立在阴影与光明的交界处。
青铜面具，冰冷，毫无表情，隔绝了所有人性的温度。眉心处，那朵仿佛在幽幽燃烧的黑色火焰图腾，扭曲着，跳跃着，散发着不祥与亵渎的气息。
——幽冥教！
这个名字，像一道尘封了三十年的恐怖诅咒，瞬间从一些老一辈武林人的记忆深处被唤醒，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弥漫在空气里。年轻一辈或许茫然，但看到师长们骤变的脸色和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惧，也立刻明白，大敌来了！
玄真子长老脸上那欣慰而复杂的笑容瞬间冻结，碎裂，然后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所取代。他那双看惯风云的眼眸深处，甚至掠过了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忌惮。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动，上前一步，宽大的道袍无风自动，沉声喝道，声音灌注内力，试图稳住人心：“阁下是何方神圣？为何擅闯我论剑阁圣地，扰我武林盛会？！”
那黑袍人发出一阵“咯咯”的轻笑，声音沙哑干涩，如同两块朽木在相互摩擦，听得人头皮发麻。
“圣地？呵呵呵呵……”他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里充满了讥诮与不屑，“玄真子老儿，多年不见，你这副道貌岸然、自诩正派的嘴脸，还真是一点没变。”
他顿了顿，戴着青铜面具的头颅微微转动，那空洞的眼窝扫过宏伟的论剑阁，扫过远处云雾缭绕的剑冢方向，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充满占有欲：“这论剑阁，这剑冢，连同这整座天剑峰！它们本该就属于我圣教之物！物归原主，何来‘擅闯’一说？！”
“胡说八道！”玄真子身后，一名性情刚烈的中年弟子按捺不住，厉声怒斥，“我论剑阁乃武林正道翘楚，传承数百年，岂容你这等藏头露尾的邪魔外道信口雌黄，玷污圣地！”
“邪魔外道？哈哈哈哈！”黑袍人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仰头发出刺耳的大笑，笑声中充满了狂傲与戾气，“何为邪？何为正？不过是胜利者书写的史册，弱者自我安慰的借口！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自古如此！今日，我圣教不过是来取回本就属于我们的东西，顺便……”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面具后的目光骤然变得冰冷如刀，缓缓扫过全场，每一个被他目光触及的人，都感觉像是被毒蛇舔舐过皮肤。
“……清理一些碍事的，嗡嗡叫的虫子。”
他的目光，最终如同两把淬毒的钩子，牢牢钉在了擂台中央的李不言身上，尤其是在他手中那柄黝黑古朴的“不语”刀上，停留了许久，许久。那目光中，混杂着毫不掩饰的贪婪，一种近乎狂热的渴望，还有一种……仿佛看到猎物落入陷阱的残忍快意。
“小子，”黑袍人的声音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弄，“你手中的刀，很不错。非常不错……乖乖把它交出来，老夫心情好，或许可以大发慈悲，留你一个全尸。”
李不言握紧了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掌中的“不语”刀传来一阵轻微却持续的、近乎愤怒的低频震颤。这柄与他心意相通的神兵，似乎对眼前黑袍人身上散发出的幽冥教气息，有着一种本能的、极度的排斥与敌意。他强行压下体内因连续激战而依旧翻腾不休的气血，抬起眼，冷冷地迎向那面具孔洞后的目光，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发出任何一个音节。
交刀？
除非他死。
“狂妄！”一旁的白无瑕，此刻也彻底收起了那惯有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温润笑容，面色肃然如冰。他手中玉扇“唰”地合拢，扇骨精准地点向黑袍人，声音清越却带着凛然之气：“幽冥教的余孽，销声匿迹几十年，如今刚露出点行踪，就敢在此大放厥词？三十年前尔等几乎被连根拔起的那场教训，看来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玉扇公子？白无瑕？”黑袍人似乎这才正式将注意力转向白无瑕，语气中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戏谑，“没想到，连远在北方的白家少主，也跑来蹚这趟浑水了？可惜啊可惜，才华横溢，仪表堂堂，却偏偏要自寻死路。也罢，今日之后，北方武林，将再无白家！”
话音未落，异变再生！
黑袍人身后那扇幽深的侧门内，如同鬼魅般，又悄无声息地涌出数十名同样装束的黑袍面具人！这些人行动之间，步伐一致，悄无声息，眼神透过面具孔洞流露出来，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与冰冷，仿佛一群没有自我思想、只知杀戮的傀儡！他们迅速散开，形成一个半弧，隐隐将论剑阁的大门和玄真子等主要人物围住，浓烈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寒潮，弥漫开来，让周围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分。
这还不算完！
几乎在同一时间，广场四周原本密集围观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数处骚乱！一些原本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江湖客、小贩、甚至某个小门派的弟子，猛地撕掉身上的外袍，露出里面紧身的黑色劲装和脸上那令人胆寒的青铜面具！他们动作整齐划一，显然训练有素，拔出淬着幽蓝光芒、显然喂有剧毒的兵刃，毫不犹豫地向着身边猝不及防的人们狠下杀手！
“啊——！”
“是幽冥教！”
“他们混进来了！”
惨叫声、惊呼声、兵刃碰撞声刹那间响成一片！
里应外合！幽冥教竟然早已像毒蛇一样，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了参加论剑大会的数千人群之中！只待此时，骤然发难！
原本庄严肃穆的比武圣地，顷刻间化作了血肉横飞、混乱不堪的修罗杀场！各大门派、世家猝不及防，仓促应战，指挥失灵，弟子们各自为战，顿时陷入极大的混乱和被动，伤亡瞬间激增！
慕容世家家主慕容卓脸色剧变，又惊又怒，急声厉吼：“慕容家子弟听令！结‘寒梅傲雪阵’！背靠背，御敌！”他一边指挥家族护卫结阵自保，一边目光凶狠如狼地瞪向擂台上的李不言，那眼神分明在说——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都是你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子引来的！慕容铮更是捂着手臂的伤口，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将所有的挫败和怨恨都归咎于李不言，若非此刻大敌当前，他恐怕早已再次拔剑相向。
另一边，林枫护着吓得花容失色的妹妹林雨薇，与数名林家子弟背靠着一根石柱，奋力抵抗着五六名突然发难的黑衣人围攻。他的快剑虽利，但对方配合默契，招式诡异狠毒，加之要分心保护妹妹，一时之间险象环生，左支右绌。
“结真武七截阵！护住阁门，保护各派同道！”玄真子长老须发戟张，怒喝一声，声如雷霆，显示出精纯无比的内功修为。论剑阁弟子终究是名门大派，训练有素，虽惊不乱，立刻依令而动，七人一组，剑气勾连，组成闻名天下的真武七截剑阵，如同一道移动的剑刃壁垒，迎上了从侧门涌出的幽冥教主力。顿时，剑气纵横呼啸，魔影翻飞诡谲，双方高手战在一处，劲气碰撞之声不绝于耳，战况激烈无比。
而那座刚刚经历了连场精彩对决的擂台，此刻反而暂时成了一片诡异的“净土”。李不言、白无瑕，与那个为首的黑袍人，形成了三角对峙之势。台下是惨烈的厮杀，台上是凝重的死寂。
“木兄弟，”白无瑕玉扇横在胸前，语气凝重，目光却依旧清澈冷静，“看来你我之间那未分胜负的一战，要暂时搁置了。”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先联手解决了眼前这些魑魅魍魉，再论其他，如何？”
李不言点了点头，动作轻微却坚定。私人恩怨，在幽冥教这个突如其来、意图颠覆一切的大敌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他深吸一口气，不顾经脉传来的隐隐刺痛，将体内那融合了多种奇遇、坚韧异常的内力疯狂催谷至极致。“不语”刀似乎感受到了主人决死一战的意志，那黝黑的刀身光泽仿佛变得更加深沉内敛，震颤也奇异地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引而不发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冥顽不灵！自寻死路！”为首的黑袍人见两人竟欲联手，冷哼一声，杀意暴涨！他身形微微一晃，下一个刹那，竟如同真正的鬼魅移形，直接跨越了数丈的距离，凭空出现在擂台之上！速度快得超出了常理的范畴，甚至比慕容铮那以速度见长的惊雷剑法，更快、更诡、更飘忽不定！
他右手五指陡然成爪，指甲乌黑发亮，隐约带着一股腥臭刺鼻的阴风，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直抓李不言的面门！这一爪，不仅速度快得惊人，更蕴含着一种撕裂一切、污秽一切的歹毒意蕴，爪风过处，空气都发出被腐蚀般的细微“嗤嗤”声响！
李不言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几乎是纯粹的战斗本能驱使，他手腕一抖，“不语”刀带着一道凄冷决绝的寒光，疾斩对方的手腕！攻其必救！
然而，那黑袍人的手臂仿佛真的没有骨头一般，就在刀锋即将触及皮肤的瞬间，以一个完全违背人体常理的、如同软鞭般的角度诡异扭曲、伸缩，竟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凌厉的刀锋，那乌黑的五指，依旧带着腥风，不改方向地抓向李不言的面门！同时，他另一只手无声无息，如同毒蛇出洞，阴险狠辣地拍向白无瑕的肋下要害！掌风凝而不散，显然蕴含着极其阴寒歹毒的内力！
一出手，便同时攻击两大年轻高手！招式之诡、之毒、之快，实力之强横，远超之前出现过的任何对手！甚至比未出全力的白无瑕，更显凶险！
白无瑕反应亦是极快，玉扇“唰”地展开，那不知是何材质制成的扇面流光溢彩，瞬间横挡在身前，如同一面小巧的盾牌，同时脚下步法玄妙，身形如柳絮飘飞，向后疾退，试图卸去、化解那阴毒无比的掌力。
李不言刀势用老，变招已然不及，只得脚下急错，施展出玄妙的身法，身形猛地向后一仰，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夺命一爪！但胸前的粗布衣襟，却被凌厉的爪风边缘撕裂，露出了里面的肌肤，更是留下了几道浅浅的血痕，火辣辣地疼痛！更可怕的是，一股阴寒刺骨、带着腐蚀性的异种真气，顺着伤口试图侵入他的经脉！
好可怕的武功！好诡异的内力！李不言心中大骇，急忙运转体内那中正平和、却又带着生生不息意境的内力，全力驱散那股试图作乱的阴寒之气。
“咦？居然能躲开我这一式‘幽冥鬼爪’，小子，你果然有点门道。”黑袍人一击不中，略感意外，但攻势随之如同狂风暴雨般变得更加紧密！他双爪挥舞开来，顿时幻化出漫天乌黑的爪影，虚实难辨，带着凄厉的鬼啸之音，将李不言和白无瑕两人同时笼罩在内！他的身法更是如同鬼影飘忽，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招式狠辣刁钻至极，每一爪、每一掌都蕴含着足以冻结血液、腐蚀经脉的阴寒歹毒内力，稍有不慎，被擦中一点，便是筋断骨折、阴毒侵体、下场凄惨的局面！
李不言和白无瑕心知单打独斗绝非其敌，不得不暂时摒弃前嫌，联手对敌。李不言刀法凌厉霸道，气势一往无前，主要负责正面硬撼，吸引黑袍人的主要火力；白无瑕则身法灵动如烟，扇法精妙绝伦，招式变幻莫测，侧重于游斗、化解黑袍人诡异的劲力，并伺机牵制、偷袭。两人一刚一柔，一正一奇，一个沉稳如山，一个飘逸如云，虽是初次配合，竟也凭借超卓的武学天赋和临敌应变能力，勉强抵挡住了黑袍人那如同狂风骤雨、诡谲狠辣的攻势。
刀光、扇影、鬼爪，在擂台上激烈碰撞，气劲交击之声密如联珠，偶尔泄露出的丝丝劲风，都将擂台坚实的木板切割出深深的痕迹。
然而，台下和其他地方的战况，却不容乐观，甚至可以说是急转直下。幽冥教显然是有备而来，精心策划了许久。埋伏在人群中的内应人手众多，且个个武功不弱，行事狠辣，加上突然发难，占据了绝对的先机。各大门派、世家仓促应战，指挥混乱，各自为战，损失极其惨重，不断有人倒在血泊之中，节节败退。论剑阁弟子组成的真武七截剑阵虽然厉害，玄妙无方，但幽冥教此次出动的核心高手显然也极多，其中数人武功诡异高强，竟也能勉强缠住剑阵，使其无法有效支援其他方向。
整个天剑峰顶，已然成为一片血腥与混乱的战场。残肢断臂，鲜血横流，惨叫与怒吼交织。原本象征着武道交流与荣誉的试剑大会，彻底演变成了正道武林与重现江湖的幽冥教之间，一场你死我活、惨烈无比的厮杀！
而这一切风暴的中心，矛盾的焦点，似乎都隐隐约约，指向了那个手持黝黑长刀、沉默寡言的少年——李不言。
李不言在激烈无比的战斗中，目光偶尔扫过台下混乱凄惨的景象，扫过那些奋力抵抗却依旧不断倒下的各派弟子和江湖同道，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如同火山熔岩，在他胸中熊熊燃烧起来，几乎要冲破他的冷静。
幽冥教！又是幽冥教！
从唐家堡听涛阁外的暗杀，到如今这天剑峰顶的血腥屠戮！这个如同跗骨之蛆的邪恶势力，如同笼罩在武林上空的巨大阴影，无处不在，带来死亡与毁灭！
他手中的“不语”刀，仿佛与他心意相通，感应到了主人那滔天的怒火与沸腾的战意，刀身震颤得越发剧烈，那股一直沉睡于刀身深处、磅礴如海的古老力量，似乎被这外界的刺激与主人内心的决绝所引动，有了一丝明显的、悸动般的松动迹象，一股灼热的气流，开始顺着刀柄，隐隐传入他的掌心。
必须尽快解决这个最强的黑袍人！否则，今日在场所有人，恐怕都难逃毒手！
李不言眼中闪过一抹决绝无畏的光芒。他看了一眼身旁依旧在灵动周旋、脸色却愈发凝重的白无瑕，两人目光在激烈的战况中再次短暂交汇。
没有言语。
但就在那电光石火的刹那，两人都从对方眼中读懂了同一个意思——
搏命一击，就在此刻！
下一刻，李不言刀势陡然一变！
不再有任何保留，不再有任何防守的念头！他将体内所有能够调动的力量，连同那刚刚从刀身反馈而来的一丝灼热气流，毫无保留地、疯狂地灌注进“不语”刀那黝黑的刀身之中！
“嗡——！”
“不语”刀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嗡鸣！刀身之上，那暗沉的光泽骤然变得深邃，仿佛连周围的光线都被吞噬！
李不言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惊天怒吼，整个人与刀仿佛合二为一，化作一道撕裂虚空、一往无前的——黑色雷霆！不顾自身空门大露，将所有精气神凝聚于一点，悍然劈向那黑袍人的头颅！气势之惨烈，一往无前，竟带着几分同归于尽的决绝！
与此同时，早已心领神会的白无瑕，也将一身精纯内力提升至巅峰！他手中玉扇爆发出璀璨的莹白光华，扇影瞬间千变万化，如同织就了一张笼罩天地、封锁一切闪避空间的罗网，从四面八方，配合着李不言那决绝的一刀，封死了黑袍人所有可能退避的方位！
一攻一辅，一烈一缠，配合得天衣无缝！
面对这超出预料、搏命般的倾力合击，那一直占据上风、游刃有余的黑袍人，终于第一次发出了惊怒交加的厉啸！
“你们……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