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呜咽,林平之的记忆突然翻涌——
岳灵珊提着食盒,笑眼弯弯地敲他房门:小林子,我娘熬了鸡汤,特意给你留了一碗!
那时他受宠若惊,如今想来却毛骨悚然。特意?他冷笑自语,是监视吧?怕我偷偷给父亲传信?记忆中少女澄澈的眼睛,此刻在回忆里扭曲成虚伪的试探。
夜枭啼叫声中,更多画面纷至沓来:
陆大有教他驯鹰时爽朗的笑:等你学会这手,咱们一起去后山猎兔子!
施戴子熬夜替他抄写剑谱口诀:你这榆木脑袋,这招白云出岫都练错七次了!
当初感念的温情,如今嚼碎在齿间全是砒霜。可怜我?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看着我像条丧家犬般讨好你们,很有趣吧?
最刺痛的记忆来自岳不群。
紫霄堂前,岳不群抚须微笑:平之虽资质平平,但勤能补拙。
当时他满心感激,现在才惊觉话中机锋——资质平平是嫌他蠢笨,勤能补拙是警告他别妄想真传!
从始至终...林平之突然纵声大笑,惊起满树寒鸦,你们华山派,不过当我是一条拴住福威镖局的铁链!
笑声戛然而止,他想起更隐秘的细节:每次父亲送来月贡后,岳不群总会指点他几招粗浅剑法。如今看来,那分明是驯兽师的饵食!
屋檐青瓦被他捏碎成粉。月光下,他展开染血的《辟邪剑谱》,盯着挥剑斩情四字狞笑:多谢师父教我——这江湖,本就是豺狼分食的屠场!
记忆继续发酵变质——
宁中则替他包扎练剑时的伤口,温言道:傻孩子,何必这般拼命?
当时他红了眼眶,现在却品出别样滋味:是怕我练出真本事,脱离掌控吧?
最讽刺的是令狐冲。那个总醉醺醺的大师兄,曾把偷藏的梨花酿分给他喝。如今回忆里,酒香都泛着施舍的馊味:连你也觉得,我这种废物只配喝剩酒?
夜露浸透衣衫,他忽然想起拜师那日岳不群的眼神——那不是看徒弟的目光,是商贾掂量货品的算计!
哈哈哈哈!他笑得前仰后合,腰间嵩山弟子的腰牌叮当乱响,好一个君子剑!好一个名门正派!
东方既白时,林平之摊开手掌。
掌心躺着三枚染血的铜钱——这是他从嵩山弟子尸体上搜出的买命钱。现在,它们将被赋予新的意义:
第一枚刻字,代表灭门之仇;
第二枚刻字,标记虚伪师恩;
第三枚空白,留给未来的血债。
师父...他将铜钱高高抛起,剑光闪过,三枚铜钱在空中被劈成六半,您教过我,江湖讲究有来有往。
断钱落地时,他已然消失在晨雾中。远处华山据点的炊烟刚刚升起,像极了福威镖局焚毁那日的黑烟。
一个月前,他还是那个跪在祠堂里痛哭的懦弱少年,如今却已成了江湖中最危险的猎手。
华山派……他轻抚剑柄,指尖冰凉,你们欠我的,也该还了。
树梢微动,人影已逝。
唯余一片枯叶飘落,叶脉间渗着淡淡的血腥气。
————
福州城郊,夜。
华山派众人在废弃的驿站暂歇,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弟子们疲惫的脸。陈三川蹲在屋顶警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飞镖边缘。自从三日前那名弟子在守夜时被一剑穿喉,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
啊——!
惨叫声突然划破夜空!
岳不群紫袍翻飞,瞬间破窗而出,只见一名弟子跪在井边,右臂齐肩而断,鲜血喷溅在打水的轱辘上。阴影中,一道白影如鬼魅般飘退,剑尖还滴着血。
平之!岳不群厉喝,紫霞真气轰然爆发,照亮方圆十丈。
那白影在光晕边缘一顿——正是林平之。他苍白的脸上溅着血点,嘴角却挂着诡异的笑:师父,您教我的白云出岫,使得可对?
话音未落,他已如烟消散,只余井沿上插着一支枯枝,枝头挑着半片染血的华山弟子玉佩。
此后七日,噩梦持续。
第三夜,贺老六值哨时,发现所有马匹的尾巴被齐根削断;
第五夜,石大勇的包袱里多出一只血淋淋的耳朵——正是三日前战死的嵩山弟子遗骸;
第七日黎明,众人醒来时,营地周围的树上挂满布条,每一条都写着福州林氏。
掌门,这厮是把我们当耗子耍!陈三川咬牙切齿。
岳不群凝视着最新钉在树上的布条——这次写着第二十一个,笔迹癫狂如蛇行。他指尖轻抚过布条边缘的剑痕,忽然瞳孔一缩:那细微的弧度,分明是辟邪剑法特有的逆撩式。
所有人听着,岳不群突然撕下儒雅面具,声音冷如寒铁,今夜取消值夜,所有人到我的房间,我来会会这逆徒!
夜深人静,岳不群独坐帐中,前世记忆如潮涌来——
记忆中的自己,也曾在深夜挥刀自宫;
也曾在练成辟邪剑法后,看着镜中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发笑;
最讽刺的是,此刻追猎林平之的手法,与当年左冷禅围剿自己的套路如出一辙...
好一个轮回。他冷笑自语,突然并指如剑,在案几上划出七道轨迹——正是辟邪剑法最阴毒的七星噬心起手式。
帐外忽然传来衣袂破空声。
岳不群袖中紫霞真气骤然凝聚成剑罡,却在感应到那股气息时突然收势。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终于上钩了。
林平之如一片落叶飘入营地。
他的剑尖滴着化尸粉,目标是熟睡中的陈三川——这个曾假惺惺教他轻功的师兄,今夜必须死!
剑锋距咽喉还有三寸时,帐幔突然无风自动。七道紫气从不同方位锁来,竟精准截住所有退路!
平之,岳不群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这招青烟弄影,火候还差三分。
林平之浑身剧震,这分明是辟邪剑谱上的招式名称!他猛地旋身,却见岳不群负手而立,周身流转的竟是......淡紫色的剑罡!
很惊讶?岳不群轻笑,你以为,为师为何能次次预判你的行动?
月光下,师徒二人影子交叠如恶鬼相拥。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林平之的瞳孔在夜色中收缩如针,喉间挤出一声嘶哑的冷笑:师父……您藏得可真深啊。
他身形骤然模糊,白衣在月光下拖出残影,剑锋如毒蛇吐信直刺岳不群咽喉!这一式血虹贯日已得辟邪剑法七分真髓,剑气未至,岳不群的鬓发已被锐风激得向后飞扬。
铛——!
紫霞剑罡与白刃相撞,火星迸溅如雨。岳不群足下青砖尽碎,却寸步未退。他右手维持着格挡姿势,左手突然并指如剑,直点林平之腕间神门穴。
太慢。岳不群摇头,辟邪剑谱第三页就写着剑走偏锋,意先形至,你的杀意都写在脸上了。
林平之暴退三丈,苍白的脸第一次浮现惊骇。他苦练月余的杀招,竟被对方如儿戏般化解!
营地四周突然响起窸窣声,九个林平之的身影同时从不同方位扑来——正是辟邪剑法最高明的九鬼摄魂!每个幻影都带着真实剑气,连地面落叶都被锐风撕成碎片。
岳不群闭目不动,耳垂忽然微颤。
左三。
紫芒乍现!真正的林平之被一剑劈出幻阵,胸襟裂开半尺长的口子。他踉跄着撞断一棵碗口粗的松树,嘴角溢出血丝。
不可能!林平之抹去鲜血,声音发颤,你怎会知道...
因为以前,岳不群剑尖垂地,我也像你现在这样,以为练成辟邪剑法就能无敌于天下。
夜风卷起落叶,露出林平之剧烈收缩的瞳孔。
胡说!林平之突然尖啸,声音已不似人类,这剑谱明明是我林家...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化作一道白光袭来!这次剑路更加刁钻,剑锋在途中三次变向,最终化为直取岳不群丹田的阴毒杀招。
岳不群却笑了。
他侧身让过剑锋,右手紫霞剑罡突然暴涨,却不是攻向林平之,而是刺向自己左肩后方三寸处的虚空!
噗嗤!
血花绽放。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林平之的真身凭空浮现,右肩被剑罡贯穿。他呆滞地低头,看着从自己伤口流出的紫黑色血液——那是辟邪真气反噬的征兆。
很疑惑?岳不群抽回剑罡,所有练辟邪剑法的人,第七日寅时三刻都会习惯性走位。你刚才那招看似变化多端,实则最后半寸必偏东北。
林平之跪倒在地,终于明白为何自己屡屡失手——这个看似温文尔雅的师父,竟比他更懂辟邪剑法!
林平之跪伏在地,右肩的血洞汩汩涌出紫黑色的血液,那是辟邪真气反噬的征兆。他的手指深深抠入泥土,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却止不住浑身的颤抖。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信仰的崩塌。
你……你怎么可能……他抬起头,眼中癫狂的杀意逐渐被不可置信取代,辟邪剑谱明明是我林家的……
岳不群缓缓收剑,紫霞剑罡如烟散去。他的目光居高临下,带着几分怜悯,几分讥讽。
你以为辟邪剑谱真是你林家的东西?他冷笑一声,林平之,你连自己练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林平之的瞳孔骤然收缩。
岳不群负手而立,声音低沉而清晰:七十年前,华山派岳肃、蔡子峰两位祖师曾赴莆田少林寺,得见《葵花宝典》。他们各自记下半部,回华山后默写对照,却发现两半内容的理念截然不同。
你胡说!林平之嘶吼,可岳不群的话却如毒蛇般钻入他的耳中,挥之不去。
后来,红叶禅师察觉此事,亲上华山,劝诫二人不可修炼此功。岳不群继续道,而那位红叶禅师,正是你林家的先祖——林远图。
林平之浑身一震。
林远图天资卓绝,过目不忘,虽未修炼《葵花宝典》,却凭借记忆悟出《辟邪剑法》。岳不群盯着他,他创立福威镖局,本是想让子孙远离江湖纷争,可你呢?
岳不群突然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的册子,在林平之眼前缓缓展开。月光下,赫然是与他怀中剑谱一模一样的扉页,只是多了几行朱砂批注。
你以为林远图为何终生未娶?岳不群指尖划过欲练神功四字,他确实没练《葵花宝典》,却逃不过同样的宿命。
册页翻动间,露出幅褪色的画像——青年僧人打扮的林远图,正在给一个垂髫孩童演示剑招。画旁题着甲子年冬,收幼徒为嗣。
你祖父,不过是福州街头的弃婴。岳不群的声音像钝刀割肉,林远图收养他,就是为了掩盖自己残缺之身!
林平之突然剧烈颤抖,记忆如毒蛇噬心——小时候缠着祖父学剑时,老人总是摇头:咱们林家的剑法啊,要等开了窍才能练...
真正的辟邪剑谱,岳不群突然将册子掷于地上,从来只有自宫者能练成。你祖父传下来的,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花架子!
你父亲至死都不知道,岳不群俯身拾起一片飘落的纸页,他拼命守护的祖传剑法,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
林平之突然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十指抓进自己胸膛。他终于明白为何父亲宁死不肯交出剑谱——那根本不是宝藏,而是林家三代人用血肉供奉的诅咒。
你……林平之的嘴唇颤抖,却无法反驳。
岳不群的声音忽然放缓,带着几分叹息:一年前,你父亲林镇南主动归顺华山,每月上缴镖局六成利润,解决了华山派多年的经济困境。我收你为徒,固然有笼络之意,可若真想害你,何必等到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