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星最后的意识,是被刺骨的冰水和灼烧的疼痛撕裂的。
她蜷缩在破旧的柴房里,咳出的血染红了胸前早已看不出原色的衣襟。寒冬腊月,冷风像刀子一样从墙壁的破洞灌进来,却压不住她体内那把熊熊燃烧的火。肺炎,或许还有李大壮那顿毒打留下的内伤,正一点点蚕食她仅剩的生命力。
门外传来婆婆尖利的咒骂:“个资本家的臭小姐,病痨鬼!就知道装死偷懒!赶紧起来把猪食喂了,不然今晚也别想吃饭!”
林晚星连扯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吃饭?她已经三天没吃过一粒米,只靠着角落里那盆结冰的冷水勉强维生。
意识模糊间,她又看到了白小芸——她曾经最信任的表妹。那张清纯动人的脸上,此刻却带着淬毒的笑容,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晚星姐,你就安心去吧。震霆哥……哦不,现在该叫陆团长了,他早就忘了你了。你资本家小姐的身份,只会是他光辉履历上的污点。你死了,对大家都好。”
“还有啊,”白小芸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你妈留给你的那个破玉佩,我拿去扔了,反正你也不配戴……不过奇怪了,扔之前那玉佩好像突然亮了一下,怕是也跟你一样,邪门得很……”
玉佩……妈妈……
无尽的恨意与不甘如同最后的燃料,注入她枯竭的身体。她不是病死的,是被人一步步逼死的!被愚昧恶毒的婆家,被白眼狼的亲戚,被这个踩高捧低的时代!若有来生……若有来生!她定要他们百倍偿还!
轰——!
意识仿佛被投入洪炉,极致的痛苦后,是猛地坠地感。
“晚星?晚星!你这孩子,发什么呆呢?你张阿姨跟你说话呢!”
一道略显尖锐又熟悉的声音刺入耳膜。
林晚星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光线让她不适地眯了眯眼。
入眼不是阴冷肮脏的柴房,而是自家那间虽然狭窄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堂屋。糊着旧报纸的墙壁,掉了漆的木头桌子,以及桌上那印着“为人民服务”红色字样的搪瓷杯……
一切都熟悉得让她心脏骤缩。
她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白皙、纤细,虽然略显粗糙,却充满了年轻的力量,没有后来那些冻疮和劳作的疤痕。
“我说晚星她妈,你看这孩子,是不是欢喜傻了?”另一个带着笑意的女声响起,语气里却有种难以忽视的挑剔和打量。
林晚星骤然抬头,看向说话的人。
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穿着藏蓝色的棉袄,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正用一种评估货物般的眼神看着她。是张媒婆!
她又猛地看向旁边。父亲林承安坐在桌角,眉头紧锁,一个劲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后面容愁苦。母亲王淑芬则一脸局促地搓着手,看看她又看看张媒婆,眼神里满是挣扎和无奈。
这是……怎么回事?
她不是应该死在那个寒冷的柴房里了吗?
剧烈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脑海——死亡的冰冷、白小芸的毒语、婆婆的咒骂、还有临死前那强烈的不甘与怨恨……
难道……?
一个荒谬又令人狂喜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中了她!
她重生了?!重生回到了她被逼答应嫁给那个家暴男李大壮的前夕?!
“晚星啊,”张媒婆见她回神,脸上的笑容又堆了起来,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刚说的你可听清了?李大壮同志虽然年纪比你大些,可是正经的工人阶级出身,根正苗红!力气大,能干!虽说前面死了老婆,但那也不是他的过错不是?他可是说了,就相中你这股文静秀气的劲儿了。你嫁过去,就是享福的!”
享福?
林晚星心底冷笑,前世就是信了这番鬼话,她才跳进了那个火坑!李大壮岂止是力气大能干?他喝醉了酒打人力气更大!他那前妻根本就是被他失手打死的!嫁过去后等待她的只有无止境的劳作、打骂和折磨,最后凄惨地死在病痛之中。
而这一切,最初都源于今天这场说媒!
“张家婶子,”王淑芬艰难地开口,声音微弱,“晚星还小,而且我们家这成分……怕是高攀不起工人阶级……”
“哎哟!淑芬妹子,这话说的!”张媒婆声音拔高,“就是成分不太好啊,才更要找个好出身拉一把不是?人家李大壮同志不嫌弃,这就是你们林家烧高香了!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要不是看晚星模样确实周正,这好事能轮得到她?”
林承安重重叹了口气,烟雾从他口鼻溢出,声音沙哑:“晚星,你……你怎么想?”他眼神里有着不忍,但更多的是被生活压弯脊梁的无奈。资本家后代的大帽子扣下来,这些年他早已失去了反抗的勇气。
前世,她就是看到父母这般为难,又自卑于自家成份,再加上白小芸在一旁“好心”劝说,才含泪点了头。
这一次……
林晚星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尖锐话语。她不能硬来,这个年代,一顶“不识好歹”、“资产阶级小姐脾气”的帽子扣下来,足以让她和家庭雪上加霜。
她抬起眼,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涩和惶恐,声音轻轻柔柔的,却足以让屋里每个人都听见:“张阿姨,谢谢您好意。可是……可是我听说,李同志他……他脾气好像不太好啊?”
张媒婆脸色微微一变,随即笑道:“哎哟,那是谣传!男人嘛,嗓门大点有力气,那是优点!”
“是吗?”林晚星微微蹙眉,显得更加不安,“可我上次听隔壁厂的刘大姐说,李同志他……他之前喝醉了酒,差点把车间主任都给打了?还说……他前头那个媳妇,好像就是……”
她的话没说完,留足了想象空间。
张媒婆的脸色彻底挂不住了,声音有些发急:“胡说八道!那是别人瞎传的!晚星,你可不能听风就是雨!”
“这样啊……”林晚星低下头,绞着衣角,语气怯怯却又异常清晰,“可是,张阿姨,我怕。我成分不好,身体也弱,万一……万一哪天不小心惹李同志生气了,他那么大的力气……我、我怕是承受不住。到时候万一出了什么事,别人会不会说……李同志故意欺负我们这种成分不好的人?会不会影响他的进步啊?”
堂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林承安和王淑芬猛地抬头看向女儿,眼神震惊。他们从未听过女儿用这样“软中带刺”的方式说话!
张媒婆更是被噎得说不出话。林晚星这话太刁钻了!表面上是在担心自己,怕李大壮的脾气,实际上却点出了两个关键:一是李大壮有暴力倾向和前科,二是如果真出事,李大壮“欺负成分不好的人”这顶政治帽子可就不小了!这年头,虽然成分论盛行,但明面上“欺负人”也是要受批评的!
这真是那个一向怯懦沉默的林晚星?
就在这时,一个娇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舅妈,舅舅,晚星姐,我来看你们了!”
门帘被掀开,一个穿着碎花棉袄、围着红色围巾的姑娘笑着走进来,正是白小芸。她手里还提着小半袋红薯,脸上笑容甜美无害。
“哟,张阿姨您也在啊?”白小芸仿佛才看到张媒婆,亲热地打招呼,然后很自然地把红薯递给王淑芬,“舅妈,家里分的红薯,我拿点给你们尝尝。”
前世,就是白小芸这番“雪中送炭”的表演和随后“推心置腹”的劝说,让她最终松口答应。
白小芸目光转向林晚星,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晚星姐,刚才我在门外好像听到你们在说李同志?那可是个好对象啊,多少人想攀都攀不上呢!姐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嫁过去就是工人媳妇,多光荣啊!也能帮衬家里不是?”
又是这番话!
林晚星心底寒意森然,面上却露出一丝苦涩和挣扎,她看着白小芸,声音带着哽咽:“小芸,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可是我听说的事太吓人了。我真的害怕……万一我嫁过去没几天就……那岂不是更拖累家里?还不如我现在就自己了断,也好过……”
她说着,眼泪恰到好处地滚落下来,身体微微摇晃,一副恐惧绝望到极点的模样。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晚星!胡说什么!”王淑芬立刻冲过来抱住女儿,声音都变了调。
林承安也猛地站起来,脸色铁青。女儿要是被逼得寻短见,那林家就真的完了!而且,逼死成分不好的人,传出去李大壮也别想好过!
张媒婆更是脸都白了,这亲事要是逼出人命,她这个媒婆也做到头了!
白小芸也愣住了,她没料到林晚星会是这种反应,不该是乖乖听她劝然后认命吗?怎么突然就要死要活了?
“哎呀呀!这……这说的什么话!”张媒婆连忙摆手,“不愿意就不愿意嘛!好好说就行!哪至于到这一步!我……我再去跟李家说说,就说……就说孩子还小,想多留几年!对,多留几年!”
她是一刻也不敢多待了,生怕真出什么事,赶紧拎起包就往门外走。
“张阿姨……”白小芸还想挽留一下媒婆,却被林承安打断了。
“小芸,今天家里乱,你先回去吧。”林承安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坚决。女儿的话像一记重锤敲醒了他,什么成分,什么前途,都没有女儿的命重要!
白小芸看着依偎在舅妈怀里默默垂泪的林晚星,又看看面色不虞的舅舅,只得勉强笑了笑:“那……好吧,舅妈,舅舅,晚星姐,你们别太担心,我先走了。”
送走了白小芸,堂屋里只剩下林家三口。
王淑芬抱着女儿,心有余悸地哭着:“不嫁了!咱不嫁了!什么工人阶级咱也不高攀了!我这就去回绝了……”
林承安重重地“唉”了一声,蹲在地上,抱住了头。
林晚星依偎在母亲怀里,泪水止不住地流,但这泪水中,却带着重生后第一次成功的喜悦和冰冷决绝的决心。
第一步,终于改变了!
避开了前世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火坑。
白小芸,张媒婆,李大壮……所有伤害过她的人,等着吧,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母亲房间的方向。
妈妈留下的遗物……那个据说被她临死前还攥在手里的玉佩……白小芸提到它时那奇怪的语气……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心中升起。
或许,她的重生,并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