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的雁门关,细碎的雪沫子漫空飞舞,像揉碎的琼花般簌簌落在残损的城墙上。
南昭勒住马缰,驻足于烽火台的断壁残垣间,呵出的白气氤氲在凛冽的寒风里,转眼便在睫毛上凝结成细碎的霜花,沾得视线都微微发蒙。
山脚下,拓跋部的商队正缓缓通关。
驼铃叮咚,在呼啸的朔风中漾开一圈圈清越的涟漪,又混着粗犷的夷族语吆喝,在空旷的山谷间低低回荡。
“他们换了装束。”
十七蹲在颓圮的断墙后,目光锐利如鹰,指着商队末尾几个裹着厚重羊皮袄的汉子,“你看那几人的步态,沉稳得像压阵的军人,腰间鼓鼓囊囊,定是别着弯刀。”
南昭指尖轻轻摩挲着短剑柄上的珍珠蝴蝶,冰凉的玉质沁着寒气。
剑柄上缠着的红绸被狂风卷得猎猎作响,像一团跳动的火焰。
昨夜破庙里的情景仍在眼前,萧云霁那句“活下来四个”,像根淬了冰的尖刺,狠狠扎在她心头。
第四个人是谁?为何所有若隐若现的线索,都齐齐指向这座风雪飘摇的雁门关?
“王爷呢?”她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发飘。
十七脸上掠过一丝难色,低声道:“昨夜接到密报便先行一步了,只让属下把这个交给姑娘。”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个铜制小盒,盒盖开启的瞬间,三粒冰蓝色的药丸静静躺在其中,宛如凝结的深海冰晶。
“王爷说,这药丸能暂压蛊毒。”
南昭捏起一粒对着天光细看,只见药丸内部有细碎的金丝在缓缓游动,蜿蜒缠绕,竟像有生命般鲜活。
她心头猛地一颤,忽然想起假姜氏临死前那淬了毒般的话语——
“你娘是拓跋雄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
若相思蛊需得血亲才能解,那狠心下蛊之人......
“走。”她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去关外三十里的姜家屯旧址。”
十七急得直跺脚,声音里带着几分焦灼:“可王爷让您在此等候......”
“等什么?等他一头撞进拓跋烈设下的伏兵阵,被人当成饺子一般团团围住吗?”
南昭语声未落,已猛地一夹马腹,坐骑长嘶一声冲下山坡。
那抹鲜红的绸带被狂风卷着,在茫茫雪地里拖曳出一道刺目的印记,宛如雪地里绽开的一道血痕。
姜家屯的废墟,比想象中更添几分死寂的荒凉。
断壁残垣在风雪中沉默矗立,墙缝里钻出的枯黄野草早已被冻得僵直,几截焦黑的房梁斜斜插在积雪里,像一头巨兽腐朽的骸骨,在苍茫天地间透着说不出的狰狞。
南昭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及膝的积雪,靴底碾过冻硬的草茎,发出细碎的声响,缓缓走进村落中央时,目光忽然被残破的祠堂攫住——她在祠堂门前停住了脚步。
雪地上,几行新鲜的脚印清晰可辨,像是刚被人踩出的浅坑,一路蜿蜒,直直延伸到祠堂那半塌的供桌底下,消失在浓重的阴影里。
“出来。”南昭反手抽出短剑,寒光在雪地里漾开一抹冷冽的弧光,“要么自己走出来,要么,我便一把火烧了这破庙,看你能藏到几时。”
供桌下的阴影微微一动,细碎的木屑簌簌掉落。
片刻后,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孩钻了出来,约莫八九岁的模样,瘦弱的身子裹在看不出原色的破布里,怀里紧紧抱着个褪色的布老虎,老虎的耳朵都磨秃了,却被搂得格外严实。
孩子怯生生地抬头,南昭手中的剑尖猛地一颤——
那双眼睛,是剔透的琥珀色,像盛着融化的阳光,竟和自己的眼眸如出一辙。
“你......是谁?”孩子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浓烟熏过的破锣,每一个字都透着干涩的痛楚。
南昭缓缓蹲下身,指尖轻轻拨开遮住孩子左耳的乱发——耳后那颗朱砂痣,红得像燃着的火星,在苍白的肌肤上刺目得让人呼吸一窒。
“你娘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是被风揉碎的丝线。
小女孩突然像只被激怒的幼兽,猛地扑上来咬住她的手腕,尖利的牙齿瞬间刺破皮肤,温热的鲜血顿时涌了出来,染红了孩子干裂的唇。
南昭没有躲,任由那小小的力道在腕间撕扯,直到孩子尝到血腥味,突然像被烫到般惊恐地松口,眼里满是茫然。
“血......是甜的......”小女孩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上的血渍,声音带着一丝懵懂的笃定,“和娘亲说的一样......”
十七这时才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靴底在雪地里踩出一串深痕,看到眼前这幕,惊得脸色发白:“这野孩子是哪来的?”
“她不是野孩子。”南昭抬手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那枚狰狞的狼头烙印,雪光映在烙印上,泛着冷硬的光,“她是我妹妹。”
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很快就在两人肩头落了薄薄一层。
小女孩蜷缩在南昭怀里,小小的身子还在微微发抖,断断续续地讲述着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往事——
当年姜氏在地牢里先后生下了她们这对姐妹,拓跋雄抱走了身体康健的姐姐,也就是南昭,却把体弱的妹妹,留给了姜氏。
屠城那夜,姜氏的确自缢身亡,可后来竟被做成了没有神智的毒人,重新“活”了过来。
而妹妹,则被一个戴着镣铐的少年藏进了地窖,那个少年,正是拓跋烈......直到三年前,才被变成毒人的姜氏找到。
“娘亲每个月圆之夜,都会变成怪物。”
小女孩仰起脸,琥珀色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恐惧的水雾,她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指着祠堂后方那口枯井,“她在井底下,养了好多好多蝴蝶......是会吃人的蝴蝶......”
南昭抱着孩子走向那口枯井。
井沿上,密密麻麻的蝴蝶刻痕早已斑驳残缺,每一道图案的中央,都钉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钉,像是无数只被钉死的蝶翼,在风雪中透着凄厉的寒意。
她俯身探头往下望,黑黢黢的井深处,有细碎的蓝光若隐若现,在幽暗里明明灭灭。
“是萤石。”十七也凑上前来,话音里带着几分笃定,“底下肯定藏着......”
他的话语骤然截断。井底倏地传来“扑棱棱”的振翅声,铺天盖地的幽蓝色蝴蝶猛地腾空而起!
那些蝶翼上生着诡异的斑纹,竟像是无数只半睁的人眼,振翅时洒下荧荧磷粉,在冷空气中弥漫出妖异的光晕。
“闭气!”南昭一声低喝,一手紧抱孩子护在怀里,另一手猛地将十七推倒在地。
磷粉簌簌落在十七的盔甲上,瞬间便腐蚀出几个焦黑的小洞,青烟袅袅升起,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蝴蝶群在空中盘旋聚敛,竟渐渐凝出一个人形,隐约能辨出女子的轮廓。
磷粉如碎雪般飘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拼出几个歪扭的大字:
「阿昭,来圣山」
怀中小女孩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小小的身子在南昭怀里扭动,声音里满是惊恐:“不对!不对的!娘亲说过,绝对不能去圣山!那里有......”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带着凌厉的风声直刺而去,正中孩子心口!
南昭猛地转身,只见拓跋烈伫立在废墟高处,玄色披风被风雪吹得猎猎作响,手中的弓弦还在微微颤动。
他身后站着数十名拓跋部武士,个个弓上弦、刀出鞘,而萧泽琰则被粗重的铁链锁着,狼狈地跪在雪地里,嘴角渗着暗红的血迹,显然刚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恶战。
“小妹,好久不见。”拓跋烈的声音温柔得像淬了毒的蜜糖,却透着彻骨的寒意,“把虎符交出来,我便饶这狗王爷不死。”
南昭低头看向怀中的孩子,箭矢虽未伤及要害,可伤口处涌出的血,竟泛着诡异的青黑色——
这孩子,竟也中了蛊!
“你竟骗她喝下了下蛊的水?”南昭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从指缝渗出,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她才八岁!”
拓跋烈闻言,脸上的笑意陡然变得诡谲,他缓缓摇头:“你错了,阿昭。这蛊,是娘亲亲手种下的——用她自己滚烫的心头血。”
说着,他猛地掀开衣襟,心口处赫然印着一枚完整的蝴蝶烙印,翅尾的纹路与南昭剑上的珍珠蝴蝶如出一辙,“你看,我们三个,身上都流着一样的血。”
萧泽琰突然从雪地里抬起头,染血的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所以当年姜家屯那场屠戮,真正的幸存者,是你们母子四人。”
风雪愈发狂暴,卷着雪沫子抽打在脸上,像细小的冰刃。
南昭将怀中昏迷的孩子轻轻托付给十七,指尖触到孩子冰冷的脸颊时,指节微微收紧。
她缓缓抽出短剑,剑身上的珍珠蝴蝶在雪光中流转着莹润的光泽,竟与井沿那些残缺的刻痕完美重合。
“拓跋烈。”她抬手,剑尖稳稳指向对方咽喉,风雪卷动着她鬓边的碎发,眼神冷得像淬了冰,“你口口声声说,是娘亲要我们去圣山——”
话音未落,她手腕轻旋,一道凌厉的剑风扫过,一片飘落的雪花竟被精准地劈成两半,簌簌落在雪地里。
“那她为什么,要把讯息留在这幽暗的井底?”